杨治国穿了身蓝色作训服,双腿微微叉开,两手自然下垂,歪着头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保留这个姿态已经有一个小时了,在这一个小时内,杨治国的嘴一直没有合拢。
打扫“世昌”号国防动员舰上所有寝室卫生,这就是杨治国现在的职业。
当然,这不是全部,在完成这些工作后,他还要当餐厅服务员、油漆工、清洁工,唯一有个官衔的工作还是所长——厕所所长。
昨天晚上,王政委将自己给杨治国的工作安排说出来后,杨治国当时就炸了,可是……
“上过军校没有?当过班长吗?连兵都没当过?看来指挥大军踏平东瀛是没希望了。我看我们还是换其他的吧。我看你很想管人,学过管理学吗?行政管理、工商管理、企业管理、物业管理、经营管理、人事管理、信息管理……这些都没学过?这些没学过你还想领导其他人?还是干点实际的吧,懂晶体管、电子管、半导体吗?不懂?机械制造呢?化工?医疗?……算了,当我没问。那么纺织?冶金?地质?这些都不会?种地会吗?种地都不会,连个农民你都干不了,你还会干什么呢?”
杨治国不停地摇头,脸早已羞得通红,如果地板有条缝,他恨不得钻进去。可惜没有缝隙,他只能仿佛聚光灯照射下赤身裸体般站在王正国面前。
政委名叫王正国,这是杨治国后来才知道的。知道这个名字,对杨治国而言,唯一的意义,只是让他知道什么是天上有天,人外有人。
是的,杨治国视力不大好,当兵当然没他的份。至于军校,读书的时候就听说军校管理很严,不能睡懒觉,吃个饭还有众多规矩,杨治国崇尚自由,他当然不能把自己陷入“不自由”当中,如果是自己让别人“不自由”,这他倒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至于管理学、物理学、化学、纺织、冶金、地质,杨治国哪学过那些?当农民?他是象牙塔出来的天之骄子,怎么能去修理地球?杨治国在读书的时候,成绩实在算不上太好,读的中学也是面向最广大群众基本利益,参加高考他的成绩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考完后,选的专业是环境保护——这专业选的人少,录取分数线自然也低。可读出来又有什么用?至少王政委问了众多专业,就没问杨治国懂不懂环境监测,是否懂得治沙、排污、动物保护、生态旅游……
虽然是十九世纪末,大熊猫也是需要保护的,可王正国政委却没考虑到保护环境,保护生态有多重要!自以为比较腼腆的杨治国又不好意思指出政委对环保的忽视——杨治国自己也明白,和大熊猫、金丝猴相比,恐怕还是武装到牙齿,又有战斗力的军队,对大家吸引力更大一些。
政委脸上嘲讽的表情,让杨治国郁闷之极,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从出生到现在,环境告诉他,你要不争强好胜,充分地相信自己——哪怕是不切实际的——那么你在社会里就混不开,这个社会谁不在“人人为我”?又有几个人会“我为人人”?想当统帅是错误的?难道当个炮灰,这位王政委才会很“欣慰”?
送死的事情如何做得,在民族大义下,让别人送死才符合心意,那才是一个理性的人,一个聪明的人,一个虽然谈不上有多高尚,却也能显出大英雄本色的人。很显然,至少现在,这个大英雄是王正国政委来当,而他为了一己之利,一心打压表现出色的人才,诸如杨治国。
拿着扫帚的杨治国现在只想大哭一场。
“我要回家!”
杨治国用尽全部力气大声嘶吼,挥舞着扫帚用力拍打舱壁,让一腔悲愤,随着力气流失而消散。
是的,杨治国现在只想回家,家中母亲会烧上他喜欢吃的菜,父亲永远用慈祥的眼光看着他,而不会对他冷嘲热讽,只有家,才是最好的避风港。
“老杨。”
杨治国停住,闻声转过头,同样一身蓝色作训服打扮的罗遇站在舱门口,满是同情看着他。
杨治国相信自己脸色一定极为难看了,他只觉得眼角发酸。凭什么别人都能当翻译,做秘书,当未来派往北洋舰队的军队代表,而他杨治国却要留在这里与灰尘战斗?
“罗遇,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啊?大家一起过来,自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连帮我说句话都不肯,还算什么朋友!?”
罗遇本来想安慰杨治国,没想到他却把矛头对准了自己,心里自然不是很舒服,可他还是强压下不满,耐心解释:“老杨,当时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王政委问的那些专业,你一个都不懂,你让我们怎么帮你说话?”
“那都什么专业,他怎么不问我懂不懂电脑?他没问,我自己不好说,你可以帮我说出来嘛!”
罗遇对杨治国把自己当成他肚子里的蛔虫,真有些无奈了。强词夺理也不是这个样子:“电脑?没听说你会编程,我只知道除了聊天,写点东西,你还会用电脑玩游戏。你认为人家会需要一个玩游戏的‘高手’吗?”
“编程不会,当个打字员也可以嘛!”杨治国的声音放低了许多。
再怎么说,打字员的工作也比清洁工来个体面些。
“你一分钟能打几个字?别忘了,这船上没有一个人不会打字!”
杨治国给罗遇噎个半死,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谁不想成为影响历史的重要人物?有那份心,算不得荒谬。你老杨的错误,在于太小看别人了。这天底下就你爱国,就你是英雄好汉?”杨治国想要辩解,罗遇伸手阻止了他:“人当然该有自信,可自信过了头,那就是自大,把别人当傻瓜的人,最后自己只可能被别人抛弃。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世界,谁也别把谁想得太傻。在家里狂妄,父母当你是小孩,可在外面,人家凭什么要跟你父母一样对你?老杨,我当你是朋友,才说这些话,希望你好好想想。”
杨治国仿佛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看着地面。
杨治国何尝不明白罗遇说的有道理?可光认识又有什么用?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为了生存,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当然,一些年纪大的人,总是看不惯年轻人好强争胜的个性,觉得这是浅薄无知,可那些老头又如何理解,年轻人面对的社会压力远比他们那时候要大?
很显然!王政委就属于那类以歧视年轻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落伍老头行列一员!自己现在的屈辱,完全是落后势力对先进势力的压迫,是暮气在朝气面前的垂死挣扎,是不会长久的……杨治国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但是……
杨治国的好心情只维持了片刻,巨大的沮丧又包围了他——在可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里还是王政委说了算。他杨治国想要有出头之日,估计很难了。
“毕竟是小人物啊!”杨治国无声地感慨道。
乳黄色的灯光下,陈岳端坐在书台前,左手撑着腮,右手拿着笔在纸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小人。
书台上除了一张张画了无数个小人的纸外,还摊着几张地图:《中國第二線軍之位置概要圖》、《中國軍鴨綠江右岸防衛配備要圖》、《日本第一軍諸團隊之位置圖》、《金州城附近戰鬥經過要圖》、《旅順口附近戰鬥經過要圖》、《海城附近戰鬥要圖》……
图是好图,这些都是陈岳从各个渠道挖来的宝贝,上面记载了甲午战争大到一场战役,小到一场百来号人的战斗具体经过,原来只是在陈岳写点资料什么的时候,方才用得着,现在,这些图纸又摊在他面前,但陈岳并没有写点东西的兴趣。
不光没写东西的兴趣,陈岳自从找出这些图纸,摊开后他就没看一眼。
历史,在复制舰队出现在大东沟战场时,已经转变。
“超勇”号是沉没了,可到海战结束,日本舰队逃离海战战场后,原来时空沉没的“扬威”、“经远”、“致远”、“广甲”还浮在海面上。倒是日本联合舰队沉了“西京丸”、“松岛”、“秋津洲”三艘军舰,几艘日本主力军舰也在北洋舰队与复制舰队的重击下,拖着浓烟勉强撤出战场。
大东沟海战就这么结束了,以一场振奋国人的胜利宣告结束。日本联合舰队“聚歼清国舰队于黄海”的野心原来就没有得逞,现在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以后别说掩护登陆作战了,怕是连保护日本港口,都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从制海权角度来说,这场海战的结果,对中日两国来说,关系深莫大矣。可陈岳却在冷静下来后,心里越来越没有底。
海战结局不同,以后的战事发展,自然也不会再和从前一个样,那些珍贵的地图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没有制海权,日本人如何敢让士兵登陆中国海岸?就算他敢派,难道不怕运输船队成了北洋舰队的靶船?
一切都因为这场海战而改变,研究了半辈子甲午,陈岳在兴奋过后,却突然发现眼前加了道毛玻璃,原本应该清晰的,现在又模糊不清了。
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什么?
军队忠勇、民心可用、物资充裕?这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上层要有战斗到底的信念,要对战争拥有明确的目的,也就是为什么要打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将达到什么目的。所谓的战争,不过是迫使敌人服从自己意志的一种暴力行为,战争是手段,将意志强加给对方这才是目的。这也就是克劳塞维茨所说的“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很遗憾,陈岳清楚地知道,现在的清朝上层,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也谈不上拥有什么必胜的信念。
于是问题就来了:这场海战的胜利,带给朝廷的是什么?
自朝鲜危机发生后,清朝朝廷面对日本一再威逼,对是战是和本就没个定数,朝中自有认为“天朝上国有天朝上国的体面”,奈何不了西洋鬼子已经很让人沮丧,要是连个小小的东洋倭人也对付不了,那还成何体统?为了天朝的面子,这场仗也该打!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实在不算少数,可也有少数人“两国交涉全论理之曲直,非恃强所能了事”,这仗还是不大为好。更有骑墙派认为“轻于开衅,则兵连祸结,恐无已时,急于求和,则贻患养骄,亦非至计”,要守而言战,战而言和。
前线炮火连天了,国内上下还没统一思想。
六神不定,输个干净。前线将士拼了老命打仗,后面首鼠两端,也难怪历史上的大东沟海战会以北洋舰队的失利而告终。
现在,历史变动了。可变动了的历史,会对清朝有什么影响?朝廷是“宜将胜勇追穷寇”,将龙旗插到富士山去,还是慈悲为怀,见好就收,甚或继续不战不和,又战又和?
陈岳手中的笔划动的更快了,眉头紧锁的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苦笑。他现在明白章司令员为何竭力反对介入历史了,实在是变数太多!现在,他们是荣耀、责任交给了陈岳,自己当起了幕后老板,让陈岳摆在前面劳心伤神。
“我他妈又不是上帝!”
陈岳很想喊一嗓子粗口。
手中的笔突然停住了,陈岳转头望向门口。
“请进。”
“大统制看书呢?”
见是罗遇推开舱门走了进来,陈岳收起心事,站起来笑道:“这又没有外人,什么大统制?还是叫我老陈更顺耳些。”
“现在改了称呼比较合适,叫陈总叫的顺口了,会让人家惊诧的。”
小心无大错。对比较理智的罗遇,陈岳自然也是比较欣赏。
“看过你的朋友了?”
“嗯。”罗遇应了声。
“他还好吧?”陈岳想起罗遇昨晚说的,王政委是如何引蛇出洞,然后好好“教训”了顿杨治国,脸上现出笑容:“年轻人心比天高,又缺少磨练,原该受点教训。这个世上哪来的没有付出就有收获这种好事?想要出人头地,也该从小处一点一滴积累起才是。”
“我知道。”
“有理想没错,狂妄些也没什么,年少气盛嘛,只是天上掉馅饼的想头还是算了吧。让别人死总比别人让你死聪明,可这世界上又有几个愚蠢的家伙?把别人想的太愚蠢,这只能说明你太不成熟。”
“是啊,大统制说的是。”
那首诗!一定是政委把那首杨治国念的那首诗告诉了陈岳。想想也不奇怪,人家是老行伍了,在人家面前,念叨着“愿提十万虎狼旅”,那不是自己找不自在?要是改成“愿随十万虎狼旅”怕是效果稍微好些,可这世道,又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当炮灰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现在人是连兵都不想当,直接就想当统帅,遇到正统的王政委,也该着杨治国碰一鼻子灰了。
罗遇走到书桌前,指着桌上,好奇道:“大统制刚才在画画?现在还有这闲心?”
“没什么,随手画着玩玩。”陈岳将桌上画了无数个火柴棍一般小人的纸揉成一团,随手丢进废纸篓。
“大统制有心事?”
“心事?”
“没心事画这些小人干什么?”罗遇猜道:“如果不是想念家中嫂子,我想,是跟北洋舰队有关吧?”
给罗遇说出自己心事,陈岳轻轻叹息,摇头:“烂摊子一个,千头万绪,无从下手啊。”
“听说傍晚前大统制与刘总兵商谈,气氛很是融洽,怎会千头万绪,无从下手?”
“你认为刘总兵对我说的话,信几分?”
“几分?要我说半分都不信。”
陈岳满脸苦笑:“你连安慰的话都不会说说?”
罗遇耸耸肩,毫不在乎:“大统制需要那种廉价的安慰吗?要是需要,我可以大把奉送。”
“省了,算我没说。”
陈岳摆摆手,和年轻人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虽然他还不算“老”。
“问题不在他们信不信,问题在于:我们给他们找了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不是吗?至少我个人觉得这个理由不错,很不错。”
“理由,多好的理由。”陈岳叹息:“可没有理由,我们就不能在这个时空生存。人活着要吃饭、睡觉,死了要入土为安——就算火化了,还要块巴掌大地方立个牌子。军舰要柴油、弹药、基地,就靠我们带的那些物资?要是没有补给,跑不了多远,打不了几仗,大家就傻乎乎等着人家俘虏吧。不和他们拉上关系,唉……”
陈岳长叹一声。
“是啊,是要和现在这朝廷拉上关系,毕竟他们现在代表着中国。既然来了,我们就不能让曾经惨痛的历史再重复一次。”
“不重复难道就好?”
“甲午取胜,我们就不必割台,也不用赔那么多银子,留下银子可以发展自己的经济,日本也不可能靠甲午赔款加速发展,回过头在二战中再次侵略中国。”
“打赢了天朝上国的脸面也就保住了,胜利证明洋务运动是完全正确的,也是让大清中兴的不二法门,然后管他东南西北风,我自酣然入梦?”
罗遇觉得头上像是被人敲了一棍子:“陈总这说的什么话?”
“我在想,没有鸦片战争,怕是再过两百年,大伙还在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没有甲午之败、八国联军,也不会有后来的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中法之战,清朝水师给人堵在马尾一锅端,这才有北洋舰队高速发展,若是马尾海战胜的是清朝水师,那些铁甲舰还会买来吗?一战法国是胜利国,德国是战败国,可到了二战呢?”
同样的问题,章司令员曾经问过陈岳,现在陈岳又把这问题抛给了罗遇。
“胜胜败败不过就那么回事情,一场胜利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问题是……”
陈岳不再说下去,将视线投向舷窗外黑漆漆的夜空。
“何不取而代之,把辛亥革命提前了?”
“民智未开啊,以现在的国情,愚昧、麻木的国人……民主要靠自己争取,而不是什么人施舍就成。在一个皇权至上的社会,不进行启蒙教育,没有触及灵魂深处的事件,搞民主只能将整个社会弄得乌烟瘴气。”
“这些可以慢慢来,只要有块地盘,大不了实行武装割据,先建设一块特区再说。”
“哪那么容易?”陈岳苦笑着摇头,叹息一声:“岂能事事如愿,但求问心无愧。这事先不说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了,我让你准备的那些东西,准备的如何了?”
“都准备好了,只等天一亮,就能送过去。”
“希望丁军门比较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