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光下,雪地散发出幽蓝的微光,凛冽的寒风在山谷中呼啸而过,吹落树枝上的积雪,飘飘洒洒,悄无声息坠入雪地。
“快,快,跟上!”
被白雪覆盖的万籁俱静的山谷里传来压低了的声音。急促而又凌乱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重物摔倒压在雪地上的沉闷响声,在仿佛从未有人出现的山谷中回响,给这山谷带来了勃勃生机。
杨治国背着两杆步枪,如老牛般喘着粗气,跟着大部队,费力地挪动着灌了沙的双腿。
他现在连思考的力气都没了,嘴里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快,快……跟上!”
前面传来命令:“原地休息!”
“奶奶的,可累死老子了。”
很普通的休息二字,在杨治国耳中却不亚天籁之音。将背负在背上的步枪和子弹带朝地上一丢,杨治国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只是还没放松,前面来了传令兵。
“哨长,张大人请您过去。”
杨治国抓起把雪送入口中,润了润快要冒烟的喉咙,费力咽下,这才道:“知道了,先让我喘口气再说。”
军令如山,只是人一停下来,短期内,哪怕是威胁他要被枪毙,杨治国也不想挪个窝了。
当官的要爱护体贴士兵,要和士兵打成一片。这话说的再正确没有了,可杨治国才参加过几天军训?那么多年,那点可怜的军训成果——如果有的话——早就还给教官了。百年后的人,身高、体力都要比百年前的国人要强出不少,可这只是平均水平,具体到某个人身上,这却很难说了。就像百年后的武术爱好者,要是挑战百年前正当壮年的霍元甲,一样只有满地找牙的下场。
杨治国看起来很强壮,可他自从学校毕业后,整日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到体育馆给运动员加油助威,这他会干,让他落实“发展体育运动,增强国人体质”,那却是万万不肯的。举个石头,短距离跑两步,这他比一般人强,不过石头举久了,跑上三五千米,他可就现了原形。
掂量掂量分量,七斤多重的老套筒至少看起来并不重,可你要在一尺多厚的雪地——还是崎岖的山林里——走上十五公里,别说背着七斤重的老套筒了,就算背的是一节木棍,那也够遭罪了。更何况为了体现爱兵如子,张凤翔还下了死命令,所有队长以上军官,至少帮自己军中一名体弱士兵背行李,违者就地免职,送入惩戒营以作惩罚。
杨治国也就能把自己照顾好,让他照顾别人实在太勉强了点。原本他还想惩罚也就惩罚,总比给人当驴当马强,谁知张凤翔后面说的话,让他当时就打消了偷懒的念头:所谓惩戒营,就是在前线直接接受服刑惩罚,排雷、掩埋尸体、修建工事,只要是最危险和最困难的,惩戒营先上,惩戒营死光了,别人再上。待遇上,军饷减半,服装上不得佩带任何象征身份的标志,哪怕皇帝老儿亲自颁发的黄马褂也不能穿,住宿要住最差的,吃饭能吃个五分饱就成,至于吃些什么,也就别挑剔了,业余时间严禁和任何人交往……
杨治国当时听的直觉阴风从上衣领子处灌进后背,这惩戒营根本是逼着你自杀的地方。可张凤翔还说的大义凛然:“我们对士兵,要讲民主,给他们享受作为人的自由。但对军官,必须要严格!要严格,严格,再严格!我知道你们不少人哈德,喜欢二战纳粹德国国防军,这惩戒营就是仿德国国防军中劳动改造惩罚分队所设。”
“我又不哈德,凭什么让我体验把该死的纳粹设置的恶心玩意!?”
杨治国只能在心里狂嘶呐喊两句,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张凤翔说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举,这支军队里我就是老大,我说往东,你们不能往西,我说是,你们不能说错!欢迎建议,拒绝干涉!打胜了,大家吃香的,喝辣的,打败了,大家也好一起上路!”
十足的独裁者嘴脸,和他在士兵们面前表现出的和蔼亲民形象截然两样。
大口喘息几下,感觉刚休息时消失的力气,渐渐又返回来了,杨治国很不情愿站了起来,朝前面蹒跚而去。
杨治国短暂休息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张凤翔却闲不下来。
“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前方是土门子岭,翻越土门子岭,下面就是安平河,从这里过了河,沿着安平河走十四公里,就到鸭绿江。”
“我看看。”
张凤翔趴在地图上,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形势相当严重。
按照京师命令,张凤翔于昨日上午率部抵达苇子沟,一到苇子沟,他就受到北洋军务帮办、提督加尚书衔、节制北洋赴朝鲜各军及奉省派往东边各营,七十五岁高龄老将军宋庆的倒履相迎。接见场面那个热闹……让张凤翔有种自己是钦差大臣的错觉。
张凤翔当然不是钦差大臣。宋庆热情相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日军逼近鸭绿江,这严重威胁到大清“龙兴之地”,兴京、沈阳是皇家陵寝宫阙所在,什么都可以丢,这地方却是万万不能有失。于是海上打了胜仗,脸面增光不少的李鸿章,又接到从皇帝到太后的严旨:陆军一再贻误战机,实在贻笑四方,李鸿章必须速谋战守之方,奉省万不可失。
怎么战?除了死守鸭绿江防线,然后“厚集兵力,再图大举,以为规复朝鲜之地”,给皇帝画一个大大的饼,李鸿章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老当益壮的宋庆,就在这时候意气风发走马上任了。
宋庆,李鸿章手下大将,当年正当壮年的他助安徽亳州宫国勋镇压捻党有功,被朝廷提拔为参将,后又跟随李鸿章镇压了太平天国,在征途中,先后被提拔为南阳镇总兵、湖南提督,是淮军中毅军的创建者。
作为李鸿章亲信大将,仓促奔赴鸭绿江的宋庆,抱着有我无敌,有敌无我的决心,踌躇满志踏上征途:谁说九连城不会成为镇南关第二,而他宋庆不会成为第二个冯子才?朝鲜之败,那是叶大总统与十年前的黄桂兰有的一比,两人一样庸劣无能,他宋庆可不会被小小的倭人吓趴下!
一到九连城,宋庆对修筑工事投注了极大的热情,鸭绿江北岸,一座座炮台垒了起来,一门门大炮虎视眈眈盯着鸭绿江。炮台前,梅花见竹般的连环堡垒从无到有,在连环堡垒前,挖了深深的地沟,旱雷埋设下去,只要日本人进入雷区,一击发,定然让那些倭寇尸骨无痕!在这样的阵地面前,就算是西洋强国,也是要胆寒的,更何况小小的倭国?
宋庆的志得意满只维持了三分钟,马上现实将他从天堂打入地狱。
是的,宋庆是修筑了大量的工事,可他不知道日军会从什么地方发起进攻。李鸿章发过电报,说是海外归国华人认为惯于侧翼包抄的日军有可能首先从水口镇发起攻击,渡过江后侧袭九连城,突破鸭绿江防线。李鸿章的提醒只让宋庆对水口镇关注了三天,然后注意力再也没有投入到那里去。每天宋庆派出的斥候隔江窥探对岸后,告诉宋庆的都是对岸只有小股敌人,炊烟极少,无日军大部队行动迹象,查日军动静,自大东沟到安东县再到九连城,再沿着鸭绿江上溯到安平河口、蒲石河口、苏甸河口、长甸河口,各口之间,惟有九连城对岸每日都有日军斥候来回招摇。
斥候不敢过江侦察,宋庆也就不知道日军主力到底何在,不知道日军主力所在,那么九连城对岸出现的日军斥候,是虚者实之,还是实者实之,那也只有对岸的日本人才知道,而宋庆却是一头雾水。自大东沟一直到长甸河口,绵延数十里的江岸,到处都可能是日军登陆口。听李中堂的“可能、或许”,将主力调到水口镇对面,围绕安平河口重兵布防?万一日军没有自水口镇发起进攻,而是直接攻打九连城呢?那不断了数万大军的退路!猜测下日军可能渡江地点,这很简单,全国四万万同胞,每个人都指着地图胡说一番,总有那么千八百万会蒙对。可蒙对又有什么用?那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而已,这个险宋庆不敢冒。
不敢冒险,又不知道日军主攻方向,宋庆只好平铺兵力,沿着鸭绿江一线处处布防,每处都有人守,每处人手都不足,宋庆自己也为此抓狂。光人手不够也就罢了,更让宋庆五内具焚的是他这个“节制北洋赴朝鲜各军及奉省派往东边各营”的总统,说的话只在毅军营中有点用场。
驻防鸭绿江防线的清军足有三万之多,与进攻的日军在人数上不相上下,可这三万清军却番号繁多,宋庆、马玉昆指挥的毅军,吕本元、孙显寅的盛军,刘盛休的铭军,聂桂林的奉军,聂士成的芦榆防军,依克唐阿统率的镇边军,倭恒额的黑龙江齐字练军,丰升阿的盛字马步练军,江自康的淮军仁字虎勇,现在又来了张凤翔的山东河防军。
每支军队都各扛各的旗,各吹各的军号,自太平天国起义后,清朝的这些勇营、练军就成了私人军队,除了这些军队的统帅之外,他们谁的话也不听。
军队是自己的私人财产,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什么都是当头的说了算,于是清朝有多少提督,就有多少山头,平日都是山头上的大王,说一不二,惟我独尊,现在却突然冒出来的总统——你又不会给我多少好处,累死累活,打了胜仗功劳还是你的,凭什么我要为你卖命?!——那些山大王们自是阳奉阴违,虚心接受,屡教不改了。
阳奉阴违也就罢了,这不过是大清官场惯例,更麻烦的是皇帝给宋庆的诏书上,在写明节制北洋赴朝鲜各军及奉省派往东边各营后,又明确告之宋庆无权调动主动要求驻守鸭绿江防线的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指挥的镇边军——你个汉人还想指挥尊贵无比的满人卖命?想也别想!
于是宋庆每次和依克唐阿商谈协防鸭绿江,这位自告奋勇为地下祖先安宁而战斗的黑龙江将军就翻个白眼:“奉旨驻扎九连城。”
语言简短精练,再多半个字也没有。言外之意,本将军奉的是皇帝的旨意,你小小的宋提督还无权指挥我。
话不投机半句多,宋庆既然指挥不动感觉良好的依克唐阿,只好将防线一分为二,早请示晚汇报也就免了,还是各带各的兵,各守各的地罢!
依克唐阿坐镇长甸城指挥左翼军,而宋庆坐镇苇子沟指挥右翼军。
分了兵,宋庆手头可用之兵愈加不够,兵力都沿一线展开,手上连支预备队也没有了,而这时张凤翔率领着千把人的山东河防军增援上来,这自然让宋庆大有久旱奉甘露之感。河防军战斗力虽然差了些,可这时候别说河防军,就算来的是童子军,他宋庆也照单全收。
张凤翔到的时间很巧,前脚进了大营辕门,接受宋总统祝福,诚惶诚恐向总统大人大表一番忠心,倭恒额的黑龙江齐字练军使者后脚就跟了进来:日军自水口镇向鸭绿江对岸的倭恒额齐字练军阵地发起猛攻,倭恒额要支撑不住了,请求宋总统速派援军。
“不用理他!这不过是倭寇牵制攻势,我们任务只是守住这里,防止倭寇正面突破。”使者说的眼睛都要流出血,宋庆却一脸看穿日军阴谋的样子。
九连城是他宋庆勉强还能指挥动的右翼军阵地,至于倭恒额的黑龙江齐字练军防守的安平河口,那里是依克唐阿指挥的左翼军阵地,既然依克唐阿不把他宋庆放在眼里,凭什么宋庆要为依克唐阿拉出苦力?自己拉的屎自己去擦屁股!
气话好说,只是过了气头,宋庆又不能不考虑现实:若是日军大队自安平河口方向渡过鸭绿江,一路向西而去,九连城这里守军有被孤立之可能,况且依克唐阿是什么人?人家是满人将军,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不是他这个汉人提督所能相提并论,要是不派出军队救援,造成左翼军战败,依克唐阿非参宋庆一本见死不救,到时候依克唐阿没什么,他宋庆却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援军还是要派的,现在不比前些日子,前些日子宋庆恨不得把自己也当成士兵派到第一线去扛大枪,现在他手头终于宽裕些了,虽然不知道这海外归来的张凤翔是否和其他将领一个德行。
张凤翔当然不是那些山大王,从骨子里来说,他到现在还没完成角色转换: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下级服从上级,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于是宋庆一开口,张凤翔立刻拉起自己这彪人马奔赴安平河口。
可现在麻烦事情又来了。宋庆派人追了上来,命令张凤翔终止增援安平河口任务,火速返回九连城,驰援虎山阵地,据斥候侦察,虎山方向鸭绿江对岸出现日军主力,日军随时可能对宋庆的右翼军发起强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