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比平原，平日走上几十里的山路，那也需要一天时间，更何况大雪封山之时？河防军从旅顺奔赴九连城，路上走的已经极为疲劳，刚到九连城，又要增援安平河口，现在，眼瞅着安平河口就在眼前，这时候却又来了新的命令，全军掉头再回九连城！
张凤翔苦皱着眉头，看着地图久久不语。
“报告！二营第五哨哨长杨治国奉命前来报到！……张大人？”杨治国紧赶慢赶，赶到前面临时指挥部，却看到张凤翔有如一尊泥菩萨。
临时指挥部里点起了篝火，饱含油脂的松枝不时发出哔噗之声，篝火照得张凤翔脸红彤彤的，杨治国相信自己的脸也一定很红，不过只要一背过篝火，那铁定是雪白。
周围有不少熟人，那些人看到杨治国只是笑笑，却不说话，杨治国也失去了询问的兴趣，尽量将身体靠进篝火。他现在真切的感受到什么叫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了。
这才十一月，要是一月的长白山，不知道又会有多冷？
“人都到齐了？”张凤翔抬起头，这才看到眼前黑压压一片人头。
“到齐了，有什么任务，快说吧！”
“是啊，弟兄们要打鬼子，都急不可耐了！”
“别在这噶嗒浪费时间了，前面安平河口的清军未必能顶住日军进攻。”
“大家静静。”张凤翔伸出双手，做个朝下压的手势，全场立刻只剩下松树枝燃烧发出的噼噗声。
张凤翔看起来有些疲惫，扫了眼众人：“刚接到宋总统命令，要我们火速返回九连城。”
“原路返回？！”
在场的所有军官惊呆了，为了打鬼子，从山东坐船到旅顺，那些从没出过海的山东大汉吐的一塌糊涂，这且不说，从旅顺到九连城，太阳还没升起，大家就已出发，月亮都在中天，队伍还未停歇，每次宿营之时，当官的还要给睡梦中的士兵们挑水泡，这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到了前线，眼看就要和鬼子交上手了，从苇子沟出发，一刻都不休息，翻山跃岭，眼看前面就是战场了，大家现在正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激动不已，这时候宋总统突然一句“向后转”，大家又要原路返回……
众多军官心中腾起一团火，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可看着张凤翔，却说不出话来。
这些日子，张凤翔在军队里给士兵灌输了不少民主与权利意识，河防军里当官的不能打士兵，谁要是打了，惩戒营的大门会向他敞开，士兵们还成立了士兵委员会，士兵们在委员会里有说任何话的自由，哪怕把张凤翔骂个狗血喷头，只要你能说出理由，那也没问题，河防军的经济完全公开，由士兵委员会来管理伙食，伙食上还官兵平等，至于管理伙食的士兵委员会成员是否贪污，这由选他们的士兵们负责监督，贪污的，将享受长官犯错误的待遇：惩戒营会欢迎他们。
张凤翔的所作所为，获得了士兵们双手赞同，他们甚至想要举起双脚，用四肢表示拥护这位士兵的贴心人了。至于军官们……军官们每天沉浸在张凤翔的淫威下，对士兵要像小媳妇对待婆婆，而待遇却和士兵一样，不满意也可以，张凤翔很乐意送有二话的去惩戒营。
所有的军官以沉默向张凤翔表示不满。
自然不能满意，河防军原本就是一支民工队伍，在他们进入河防军前，这支所谓的军队，战斗力无限趋向于零。现在虽然好些，可士兵们刚端上步枪没几天，绝大多数人也就学会了打开保险，扣动扳机，至于能否击中目标，对他们暂时不要抱太大希望。
军官们都知道自己即将遭遇的日军，是一支纯职业性质军队，至于河防军，打仗不过是他们的第二职业，他们很业余。这样的军队，上前线全凭着一口气，要是失去这股子气，马上就会原形毕露，而来回奔波，这显然是在浪费队伍的心气。
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国军将领们的哀叹在这些河防军军官心中引起了共鸣。
“历史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大家都不说话，张凤翔只好自说自话了：“我们介入战争，这让日军突破鸭绿江计划大受挫折，给了自平壤败退下来清军休整时间，在日军一个月没有动静后，看起来借助清军还在惊恐中，轻松突破鸭绿江变的不那么现实了。可军阀武装毕竟是军阀武装，令出多门，桀骜不逊，三万军队看起来很多，却是一盘散沙，形不成合力，我们的加入，并未改变清军将防线分为左翼军、右翼军两部。曾经发生的事情再次上演，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性。”
“张大人，我记得鸭绿江防线很快就被日本人突破，昨天我们的任务是增援齐字练军，现在即将到安平河口了，上面却突然下令要我们回援九连城。”杨治国忍不住抱怨：“先不说我们赶到九连城时，那里会不会已经失守，就算没失守，这荒山野岭的，来回奔波上百里路，就我们这疲于奔命的千把人，就算即使赶到，又能起多大作用？”
“我倒不是叫苦，只是觉得让这些老顽固调动来，调动去，实在太憋气。那宋庆懂多少现代军事？让他指挥，还不把我们害死！既然清军不可靠，倒不如干脆拉出去自己单干！”
“对！自己单干，反正什么地方不是抗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免得给这些拖后腿，把自己给坑进去。”
“周围都是大山，咱们还是钻山沟好了，给小鬼子打闷棍。”
“十六字真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奶奶的，和山民搞好关系，军民鱼水情嘛，搞他一个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铜墙铁壁根据地。打跑了小日本，再灭了满清。”
“大东沟能取胜，长白山同样可以坚持！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谁说我们一定要替着腐败的清王朝卖命？”
张凤翔算是开了眼，这些家伙憋闷这些天，实在是闷坏了，没人带头，大家再怎么不满也是敢怒不敢言，既然有人当了出头鸟，看起来张凤翔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众人没了顾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大家原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对国家是谈的上热爱的，至于对哪个皇帝……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当主子，而我却只能做“奴才”？
“够了！”张凤翔越听越不是滋味，厉声喝止这些军官们思维继续信马由缰：“亏你们平日自诩自己有多爱国，你们是爱这个国家，还是想推翻皇帝，自己坐到金銮殿去？”
“是的，朝廷很无耻，当官的很无知，士兵们很麻木，帮助他们，实在是事倍功半，但是，弟兄们，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中国人啊！难道你们就忍心看着自己同胞因为无知，而被日本人屠戮？爱这个国家，却不爱这个国家的人民，难道这也是爱？嘴皮子碰碰，说上两句漂亮话，这并不等于你就爱国了，爱国，不是靠嘴，而是要看你的实际行动。”
“抱怨？这是一个爱国者该有的态度吗？见困难就躲，那不过是懦夫，是勇士就该迎着困难上！”
张凤翔缓和下口气，真挚地看着这些和他同一时代的人，年轻人：“现在不比两个月前，大家应该看清楚严峻的现实罢？老实说，作为我们这个群体，面对日本人，我并无战而胜之的绝对把握，就算能取胜，估计牺牲也将很大，或者你，或者他，或者我，大家都有可能倒在沙场上，或者倒在友军的暗算下。这些时日，那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该消退了吧？至于以为战争是很罗曼蒂克的事情，光想着成为万众瞩目英雄的浪漫主义，在这些日子里，也该清醒了。我现在给大家一个机会，希望大家认真把握，你们现在可以退出这个团体，没关系，怕死并不耻辱。退出的，大家好聚好散。也可以留下来，为了这个国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大家自己决定吧。”
长久的冷场。杨治国想想一路上的艰辛，给士兵们做牛做马，觉得未来的天空实在是灰暗，可退出队伍的话，他又说不出口——要是有人带头退出，他一定会一脸羞愧跟在后面，可现在谁都不说话。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我就认定你们愿意跟着我干了。”
还是没有人说话。
“很好。弟兄们，你们想单干，这我理解。只是这并不可取。正如对祖国，大家都希望自己的祖国繁荣富强，可要是国家贫弱呢？有的人就跑到更富饶的国外去。而我认为，一个爱国者，哪怕国家再贫弱，也不该嫌弃，对任何别国，心里也该毫无寄托，那些国家再好，也只是浮表的装饰，爱国者该安于贫困的祖国。我们面前的困境同样如此。作为友军，还是名义上的上级，他们并无太多现代国家意识，他们也不懂得如何进行一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战争。但他们毕竟是我们的同胞。他们进行的战争，不管是从主观上而言，是抵御外来入侵，客观上，他们也帮我们分担了压力，来自日本的压力。既然如此，你们还会看不起这些在你们眼中的土老帽吗？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什么是大局？现在抗日才是大局，要有大局观啊！”
“和下面的士兵说说，返回苇子沟吧。”有人轻声说。
张凤翔马上纠正道：“不，去九连城，到虎山，那里将是战场重心。”
“明白了。”
“听你的。”
“张大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干。”杨治国不失时机大表忠心。刚才他带了个很坏的头，现在要是不赶紧表现表现，谁说当领导的一定不会给下属穿小鞋？别的不说，让他杨治国那哨人马首先进攻，这就很够杨治国喝一壶了。
“好，那么……我们立刻转移，在路上跟战士们做做解释工作吧。”
慕容鹉问道：“老张，我们回九连城了，可安平河口的齐字练军怎么办？倭恒额这里也是日军进攻方向之一啊，要是知道我们快到安平河口，却又掉头回去了，依克唐阿能放过我们？是不是派一哨人马，过去应付应付？”
张凤翔轻叹一声：“算了，现在通信太不方便，从倭恒额派人请求增援，到现在，这么长时间，战场局势会有多大变化？我们现在过去，安平河口不是已经失守，就是日军试探攻击两下，放弃转移了。况且安平河口那里，足有一千五百齐字练军，我们派人少了，不起作用，派人多了，又影响增援九连城，还是算了吧。”
派人过去当然能起点作用，谁都知道，如同惊弓之鸟的清军，在看到日军攻过来后，他们很难有勇气去和日军玩命，现在安平河口定是已经失守，派些人过去，收复阵地是不现实的，但至少能将那些溃兵收拢起来，这也算是给了依克唐阿一个交代，大家面子上都能过的去，而张凤翔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通知下去，向后转，急行军，火速增援九连城！”
“是！”
所有的军官站起来，大声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