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峦叠嶂，层层皱襞。
日出，日落，月升，月降。黑土白雪，风云涌动，惟有虎山一直矗立在这，静静的凝视着鸭绿江对岸小山上的统军亭。
因两个并排高耸山峰状如虎耳，又名虎耳山（音拗而成虎儿山）的虎山并不高，——主峰也不过一百四十六米——，但山势险峻难攀，西邻叆河与九连城近在咫尺，南隔鸭绿江与统军亭隔江向望。明成化五年，辽东副总兵韩斌督建城墙于此，此地也成了万里长城东边起点。
日月如梭，时光飞誓，曾经的老边墙，现在只剩下随风摇曳的杂草丛中一截截比周围地势略微隆起的土坡，再也不显当年威风了。只有虎山山势依然险峻，下面的鸭绿江还在静静流淌。
山谷间缠绕如乳如纱的晨雾还未散去，瑟瑟寒风中，响起尖锐的啸声。
晴天一声霹雳，白色的雪，黑色的土腾空而起，如飓风卷过，晨雾中骤现一个缺口，黑白烟柱纠缠在一起扶摇直上，慢慢淡释，最后与晨雾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硝烟散去，现出一面写有“马”字大旗，虽然旗帜千疮百孔，但她还是不屈的矗立在虎山山顶。
旗帜下是一道土石垒起的长墙，在近四百年后，虎山再次拥有了属于它的长城。自上空俯视，仔细观察，会看到雾气中，在环绕山顶的长墙外，还有一圈颜色与周围环境截然不同的圈子，圈子两侧随处伏卧着黑色蚂蚁。
那是一条四尺宽的深沟，而黑色的蚂蚁，是日军士兵尸体。
“马”字大旗下，一面色黝黑的军官，手扶腰刀，怒目切齿瞪着山下。
山下白雪覆盖的大地上，一块又一块黑色的豆腐干正缓慢朝虎山方向移动过来，山脚下成群的日军蚁附而上，在更远处，三座浮桥横跨鸭绿江，无数的日军士兵正通过浮桥，进入中国领土。
马金叙缓缓抬起右手，将手举过头顶，停顿了片刻，迅速挥下，大喝一声：“开炮！”
“轰隆——”随着一声震天巨响，一大团熊熊燃烧的火球拖着黑烟掠过山下日军头顶，直奔江上浮桥而去。漫长而又焦灼的等待后，浮桥旁边的江面上窜起一股水柱。
“开炮！开炮！！开炮！！！”
炮声接连不断，只是大多数炮弹不是近了，就是远了，打了那么多炮弹，江上三座浮桥随着荡起的波涛微微起伏，就是没被炸毁过。
江对岸的烟雾里有白光闪烁，很短的时间，一眨眼就会忽略过去。不大一会儿，空中传来使人压抑的低沉闷吼。
一名头缠白布，衣衫褴褛的士兵踉跄着从西边方向奔了过来：“大人！敌人从右面爬上来了！”
马金叙转身快步走到垛口，朝西边山坡望去。
山坡上成群的日军快要接近长墙外壕沟，守备在西边的士兵虽然拼命放枪，不时有日军士兵栽倒在地，如截伐倒的木头朝下面滚去，可活着的日军却毫不畏惧，继续前行。与阵地越来越近了，阵地上枪声渐渐凌乱，几个士兵放弃阵地，慌慌张张朝山顶逃来。
“站住！都给我站住！”逃上来的士兵猛地站住，在他们面前，一名军官拔出腰刀，正虎视眈眈瞪着他们。“把这几个扰乱军心的给我绑了！是汉子的，都跟我去杀贼！”
说完马金叙带头朝冲上来的日军奔去。
“杀啊！”
日军刚翻过壕沟，山上面冲下来百多号守军，嘴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长嚎，以饿虎扑食之势冲了下来。百多米的虎山算不得太高，但峻峭的山体让日军在登山时浪费了太多体力，短暂的白刃战后，体力不支的日军见无法消灭清军，丢下十来具尸体，转身逃下山。
一滴，又是一滴，红的发黑的鲜血顺着刀锋悄无声息滴落在雪地上，洁白的雪，黑红的血，像是一朵朵盛开的梅花。
提着腰刀和日军拼命的马金叙一把拉开衣襟，敞开怀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在他身先士卒的反击下，日军已经溃退下去，而且逃的还很狼狈，连尸体都没顾上拖，就那么掉头跑了，可打了胜仗的马金叙却毫无欣喜之色。
“把逃兵给我带上来！”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亲兵将几个最先逃跑的士兵五花大绑推了上来。
马金叙头都不抬，只是斜眼扫了眼几个逃兵，挥挥手，就像驱赶几只苍蝇：“拖下去，砍了。”
很淡漠，就像大家平日说声“吃过了”一样寻常。可平和的声调，却让几个被结结实实捆绑起来的士兵魂飞魄散。几个逃兵当时就瘫倒在地，有的身子抖成筛糠，有的像团烂泥，拉都拉不起来，还有人大叫：“大人饶命啊！饶命啊大人！”
“饶命？”马金叙轻蔑地看着地上的逃兵，冷笑道：“昨晚本官说的话，你等可是忘了？是不是要本官在重复一遍？此战关系祖宗之疆宇，我等皆无退路，惟戮力同心杀贼矣！昨晚喊‘愿效死保守此山’兵士中，可有尔等？”
几个逃兵支吾不语。
“贪生怕死，畏缩不前，违抗军令，擅自撤离阵地！你倒是说说，本官有何理由饶过尔等小命？！” 马金叙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猛地站起，拿腰刀指着逃兵脑袋大声呵斥。
逃兵被马金叙的威严震慑住了，可强烈的求生欲念让他们还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虽然这稻草看起来虚无飘渺的很。一个逃兵结结巴巴哀求道：“大人，大人！我等有罪，自是罪该万死，可从二更杀到现在，我等连口饭都吃不上，一口水都没得喝啊！我们在这里连着杀退倭人五次进攻，弟兄们血流成河，可援军呢？谁来支援我们？！弟兄们也是不想白白死在这里，还求大人开恩啊！”
战场纪律是无情的，几个哀号着的逃兵还是被拖了下去，短促的嘶喊后，一切都沉寂下来，可马金叙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在这里从半夜发现日军偷渡鸭绿江，开始炮击那些渡河日军，到日军一波又一波，不停地向虎山进攻，到现在，他已经打退了日军五次进攻，下面日军是尸横遍野了，虎山五百守军也是血流成河，他们这里打的惊天动地，可援军何在？！
虎山山脚下的叆河对面就是驻扎了重兵的九连城，现在虎山与叆河之间到处都是日军，河对面只闻声声呐喊，却不见一兵一卒渡过河前来增援。
不是没有过支援，只是天亮后，马玉昆统率的毅军在试探性反击进攻虎山的日军，以失败告终后——三千多毅军士兵一边打枪，一边乱烘烘朝叆河河边爬过来，在付出数十人伤亡后，又飞快的跑了回去，大得“进如处子，退如脱兔”之精髓。——对虎山的支援，也就仅限于九连城城头的几门火炮远距离炮火支援了。
遥击过来的炮弹没打倒几个日本兵，倒是有不少炮弹误落在虎山阵地上。让防守虎山的清军将士气得快要吐血，直骂炮兵出了汉奸。
这怪不得城头上的炮兵，自朝鲜事变，辽东清军炮队里的士兵丢下大炮，改行当步兵了，至于那些大炮，在睿智的将领决断下，全由刚放下锄头的农民来摆弄，你能指望那些前两天还在和地球亲密接触的炮兵将大炮玩成他们家的锄头吗？他们能让大炮不自炸，那已经是佛祖显灵了！
毅字军、铭字军、盛字军，虎山周围拥有近两万大军，可真正和日军作战的，只有虎山的五百将士，其他人全在摇旗呐喊，放炮助威。这不能不让虎山山上的守军气馁。
如果虎山的守军知道苇子沟大营里的秀才们正在摇头晃脑，构思着给朝廷的电文里是写“（我军）两面夹击，贼尸盈野”好呢？还是写“（援军）鼓舞奋发，枪弹如雨”好，或者两个都用上，那他们更不知道该做何感想了。
“大人，宋大人派人来了！”
“快请！”
很快，一名清瘦干练的士兵被人带了上来。
“给大人请安。”
“免了免了！”马金叙急忙上前，将那名士兵搀扶起，焦急问道：“大人有何指示？援军何时能到这里？”
“大人，宋大人要小人告诉大人，虎山得失，关系重大，只要占据此山，凭高临下，便可夺敌之气。还望大人务必坚守虎山，宋大人自会派得力将领统军支援大人。宋大人还要小人告诉大人，张凤翔的河防军已经回援九连城，距此地不过二十里。”
“张凤翔？”马金叙撇撇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近在咫尺的勇营、练军都只会用炮击来支援虎山作战，那些挖黄河的所谓河防军又能派上多大用场？何况官军增援，历来有名无实。
“兄弟别怕，只要再过十里地，哥哥我就能和你会师了！”
你要按照步行速度，计算过多少时间你能和“哥哥”会师，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那位自称是你“哥哥”的大好人会在大晴天，一马平川的路上遭遇到千年一遇的泥石流，原本用来引水的沟渠，会在这段时间成为能跟长江媲美的天堑，会有地理学家考据到以前一块半人高的土坡，事实上却是不可逾越的珠穆朗玛峰。围攻你的敌人有万把人，打援的敌人却有百万之多，山崩地裂，海啸陆沉，这些史无前例的大事都会在增援时发生。
祥瑞无处不在，只是未到增援时。
连本家的铭字军过条叆河都像天上下起了刀子雨，马金叙又能对“距离不过二十里”的河防军抱什么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