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打电话让我回一趟村子,我问什么事?小林含含糊糊,欲言又止。
可当我三天后回到村子时,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大事:淘气死了!
淘气是怎么死的?说法各种各样。一种说法是淘气是被李甜甜气死的,另一种说法是淘气得了子宫癌,想不开,自己寻了短见。但无论哪种版本,都离不开李甜甜和淘气吵架这一情节。据说,李甜甜回到村子时,并没有被大林径直领回家。大林把李甜甜安顿在立本姐夫北墙的家里,自己与小林回了家。淘气看到大林回来了,终日铁青的脸上竟然闪烁出一丝丝的笑意,说了声你还没死在外边?然后就进了厨房做饭。不一会儿,厨房里传出刀剁案板的咚咚声,三妈到厨房门边窥视了一下,回来告诉大林说,淘气是在剁馅子,可能要包饺子。三妈心里颇不平衡,唠叨大林一回来,淘气就知道表现了;可平时呢,懒得和猪一样,做饭也粗糙得像是熬猪食。
按照大林的想法,李甜甜最好躲在北墙家,不出来,免得被人看见,也免得村里人说闲话。但李甜甜却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人,她最喜欢的就是抛头露面。她对大林把自己当做一件物品藏起来颇为恼火:她又不是盗挖的文物,更不是走私的货物,为什么不敢见人呢?再说了,她来这个村子的目的,除了想看看大林生长的环境,还想让村里人知道,大林在外面已经有了新欢——她不想做大林的二奶,而是要做大林名正言顺的妻子!她准备和那个叫淘气的女人正面交锋,劝她离开大林,另寻出路;她若不明智,她就准备用恶毒的语言讥讽她,羞辱她,诅咒她,必要时,该出手时就出手,不惜和她打一架,直至把她活活气死!
当然李甜甜从北墙家里走出来,并不能全怪李甜甜。李甜甜正在取下耳坠,让立芳端详;她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耳坠的来历和价格,说它是意大利出产,六万元买的云云。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孩跑进来告诉她,秋利正在朝她开来的那辆车上唾唾沫呢!李甜甜随小孩走了出去,发现她停在门外的那辆车旁聚了不少人在围观,多数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也弄不清楚他们是在看车还是在看秋利。她拨开人群,果然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很认真地往她的爱车上唾着唾沫。那个女人在众人的鼓励下,竟然有了往车上撒尿的想法。她的裤子已经抹了下来,露出毛毛草草的隐秘部位。李甜甜猜出这个女人就是大林常提起的疯子秋利,但当这个疯女人真实地站立在她的面前时,她却有几分恐惧和胆怯。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踢了秋利一脚。秋利一愣,接着就像受惊的野兽瞄见了猎枪,惨声嚎叫着,拎着裤子向远处逃窜。李甜甜掏出餐纸,细心地擦着车上的污迹。这时就有人和她搭讪,问她是不是从美国来的?和立本是什么关系?开这么好的车,车身明光闪闪的,值多少钱啊?李甜甜直言不讳地告诉在场的人,她是大林的女朋友。
站在一旁的萝卜插嘴了:女朋友?大林不是有老婆吗?怎么还有女朋友?你是大林的女朋友,那淘气是大林的啥?
李甜甜说淘气配得上大林吗?大林这次回来,打算和淘气办理离婚手续的。
萝卜嘴抽得像一根扁豆角:和淘气离婚?和你结婚?你不就是有几个钱吗?你没看你的脸,坑坑疤疤的,吓死人了!
李甜甜没理会萝卜,她掏出一副墨镜,捂在眼睛上,然后就去村上转悠。她走到哪里,总会招来一些人的指指点点。李甜甜对那些无聊的人一概不加理睬,她知道要想村民认可自己,这样的过程必不可少。再说了,她李甜甜来自大都市,又是有钱的老板,她能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村妇见什么高低呀?这些人,不就是传说中的流氓无产者吗?
让李甜甜没有想到的是,当她步入一个宽阔碾麦场时,从碾麦场的另一端迎面跑来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竟然饿狼一样地扑向她,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然后就朝她的脸呸呸呸地唾。李甜甜猝不及防,费了好大的劲才摆脱出来,然后和那个女人对骂起来。从那个女人的口气里,李甜甜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情敌淘气。淘气长得像个麻袋似的,一老瓮高,两老瓮粗,大林眼睛抹了鸡屎,怎么就和她成了夫妻?一个和这样女人睡过觉的男人,想起来就叫人心里疙里疙瘩。
淘气在大林母亲的口里,懒惰得无以复加,但她骂起人来,嘴却是那样地勤快,简直就像一挺机关枪,嘟嘟嘟地射击着各种恶毒的脏话。淘气骂李甜甜是婊子,是卖屄的,是狗日的,是驴日的,是马踏骡子下的。在淘气的嘴里,李甜甜的祖先没一个正经东西,她爷爷是个嫖客,她奶奶是个狐狸精,她爸爸是个私生子,她妈妈是个没男人要的裤裆里生蛆的烂货。更让李甜甜吃不消的是,牛槽里添了个马嘴,在淘气的身后,站立着为淘气帮腔的萝卜。淘气之所以追到这里来,无疑是萝卜通风报信的结果。萝卜脖子又细又长,她那扁圆的脑袋晃晃悠悠的,两者搭配在一起,宛若竹条上挑着一只碗,让人担心那只碗随时会从竹条上滚落下来。萝卜一直在给淘气加油打气,煽风点火。淘气骂李甜甜一句,萝卜就鹦鹉学舌地重复一句,两人形成了一前一后一高一低的二重唱。
李甜甜当然也还嘴。但她是个文明人,她不愿意用粗俗的话语骂人,她想骂人也要骂得有教养。她的重复用语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呀?你怎么这样没有修养呀?你骂人不觉得是在骂自己吗?
场里聚拢了不少围观者,有人在捂着嘴窃笑,有人在劝架,也有人因为观赏到如此精彩的对决而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生活太乏味,来个吵架,或来个打架,可以让日月多一点色彩,谁又能不高兴呢?
但也有一些人,不喜欢村里有浪花翻卷。栓虎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栓虎站在场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径直走近她们,以村长特有的口气,喝令她们停止吵架,丢不丢人啊?麻子村已经上了省上的报纸,招商引资已经到了节骨眼上,几乎天天都有外人参观,这样的吵架成何体统?栓虎到县上学习了好几天,县长都和他握了手——县长的手很柔软,像海绵一样,摸起来就是舒服;省长的手摸起来肯定要比县长的手更舒服了,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争取摸到省长的手——不过,单摸到了县长的手,栓虎也幸福得好几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栓虎原来在心里算着一笔账,那就是这个项目究竟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回扣,他要不要买推土机什么的,以便为承揽工程做准备;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工程还能给他带来别的,让他能与那么多的官员握手并认识;他的女儿鸡蛋,总不能一辈子猫腰在歌厅里挣钱吧?那样挣钱怎么说也不干净,更不体面!认识了那些官员,鸡蛋还能不摇身一变,成为人人羡慕的金凤凰?说实话,栓虎对立本并不感冒,尤其当他知道立本和宝来勾肩搭背之后,他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烈火在呼呼地往外喷冒。立本他妈的,他求老子的时候还在后头,竟然敢在老子头上搔痒?信不信?老子稍稍使个绊子,你个夹不住尿的傻货就会人仰马翻!你有省上县上的领导撑腰又能怎样?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吗?县官不如现管!你总不能为芝麻大的事就到县领导面前哭吧?哭一次可以,哭两次可以,哭多了,人家只能烦你,觉得你是个窝囊废!当然了,现在栓虎心里尽管还有愤怒的火苗在一闪一闪的,但总体上已经归于平静;刘奇早就给他灌输了“开门迎客、关门打狗”的道理,他原先理解不了他所说的意思,现在明白了。先把狗像客人一样地迎进来,然后再把门关起来,把墙砌高,让狗想跑也跑不掉;这个时候,狗就成了你随意宰割的对象,你想榨他的油由你榨,你想剥他的皮任你剥,你把他放进煎油锅里熬煮都统统由你决定,嘿嘿嘿,在县上学习,栓虎别的没怎么记住,但却记住了一个反面的故事:某个地方招商引资,已经谈判成功了,但却因为主人当着客商的面,随地吐了一口痰,就使得一个上亿元的投资项目泡了汤!形象就是金钱,形象就是生产力嘛!大庭广众之下两个女人吵架打架,如果被路过这里的某个领导看见,那是多么多么要不得啊!
栓虎喝令她们停止吵架的时候,李甜甜住了口,她往北墙家里走去;但淘气却不依不饶,她追着她骂,萝卜也陪着她给她帮腔。李甜甜回到北墙家,关了大门,而淘气对着大门,依然是叫骂不止。有人指着停放在北墙家门口的那辆小车,提醒淘气它就是李甜甜开来的。淘气就迅速跑到萝卜家,拿出一把砍柴的镰刀,在车胎上使劲地砍。镰刀钝锈,并没有砍破轮胎。只在轮胎上留下一些白色的印痕。正在淘气再次高高举起镰刀往下砍的时候,她的手腕却被人牢牢地抓住了,那个人一把夺走了镰刀。夺她镰刀的人正是她的丈夫大林。大林夺下镰刀后,腾出一只手,那只手狠狠地抽在了淘气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