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气并不很在意大林抽她的那个耳光,但却对大林骂她的那句话耿耿于怀。大林把她拽回家后,在院子里,大林骂了她一句“不要脸”。淘气对这句骂话揪住不放,她吼叫着质问大林她怎么不要脸了?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她又不是野鸡,今天勾引这个,明天给那个骚情,她咋就不要脸了?她名义上结了婚,但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寡妇,还要忍受三妈无休无止的折磨,她哪些地方不要脸了?她肚子里怀着大林的孽种,你大林却从来没问过她难受不难受,她咋就不要脸了呢?说呀,狗日的大林,你说淘气什么地方做得对不住你?什么地方不要脸了?你才是真正的不要脸,你在外面和烂鞋鬼混不说,竟然还把一个不要脸的丑八怪女婊子带回村里,你丢不丢你先人的脸?你这个死不要脸的,你还有脸说别人不要脸?
淘气叫喊着,突然扑向了窗台,抓起放在窗台的半瓶农药,像城里人喝矿泉水那样,从口里咕咚咚地灌了下去。当在场的人意识到淘气喝的是毒药的时候,淘气已经瘫倒在了地上。大林慌了手脚,急忙上前去搀扶。大林坐在地上,把淘气抱在自己的怀里,一个劲儿地呼唤着淘气的名字。三妈也慌了神,她喊小林快去叫村里的医生栓牛。
没有几分钟,淘气喝药的事就传遍了村里。不少村民本来就随着淘气和大林的争吵跑来看热闹,另一些村民则刚刚得到消息,也都慌里慌张地往大林家的院子里跑。一时间,大林家的院子被密密匝匝的人围堵得水泄不通,人们喊叫着嚷嚷着,吵闹成了一片。
富贵听说了这件事,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匆忙赶了过来。富贵曾在邻村救活了一个喝药的新婚媳妇,他对自己采用的救人方式颇为得意,并把它作为宝贵的经验时不时向人津津乐道。淘气喝了药,又是他露一手的大好时机,他怎么能不显摆显摆呢?一个人的价值,就在于让你周围的人感到你有用——大粪都可以作为肥料让庄稼欢喜,一个人如果活得连大粪都不如,这个人就真正成了废物,还活什么滋味呢?——富贵从灶房里拿了一个碗,然后就去了厕所:他要寻找一泡新屙的粪便!但大林家的厕所干干净净的,即使有粪便,也被新鲜的黄土掩埋得严严实实的。富贵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就自己抹下裤子,蹲了下去,挣扎着屙了一泡屎。他系了裤子,然后把屎盛进碗里,火速奔向昏迷不醒的淘气。在场的人都被富贵的举动吓得纷纷后退,让出一块很大的空地。淘气脸色青紫,双唇紧闭,牙齿紧咬,嘴角丝丝牵牵地流着黑黄的汁液。富贵跪在地上,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将淘气的嘴掰开,然后他手抓一把屎,就往淘气的嘴里喂。周围的人一阵喧哗和骚动,神态各异,个个呈现惊诧和恶心的表情。有的人用手捂住了眼睛,有的人用手捂住了口鼻,还有的人不停歇地往身旁的地上呸呸呸地唾个不休。
淘气的嘴里塞满了粪便,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富贵最初的意思是想让淘气恶心,恶心后将胃里的东西吐出来。毒药一旦吐出来,淘气不就安全了?但淘气的无动于衷让他很丢面子,众目睽睽,他富贵的一张脸往哪儿搁?他在这个村里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啊!淘气也真是个淘气,她不但淘气,而且不争气,也不知道给富贵一点点面子?富贵很尴尬,很尴尬的富贵为了摆脱尴尬,于是就向众人宣称淘气被鬼缠住了,而且缠淘气的是个女鬼,那女鬼作风不检点,得了羞死人的性病,两腿中间肿起老碗大的一个流脓的疱块,那个女鬼不是四妈又会是谁呢?富贵的一席话惹得萝卜极度愤慨。萝卜指着富贵的鼻子骂,说富贵瞎了眼睛坏了心肠,明明是村里来了个卖货,气得淘气喝了药,而今却要为她的母亲栽赃!富贵呀,你这个挨刀的,你这个猪日的,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会遭到老天的报应的——但富贵对萝卜的吼叫充耳不闻,他双手合十,眯着眼睛,脸上抽搐着,嘴里念念有词,接着是一声声的长吁:他在为淘气驱鬼。
栓牛慢腾腾地来了。他趿拉着一双没有后跟的鞋子,表情木然,眼睛眯眯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栓牛对三妈家不满,这在村里没有人不知道。栓虎选村长时,挨家挨户地做工作,叔呀婶呀地叫,嘴唇上像抹了蜂蜜,话语比糖还甜。栓虎除了许愿之外,还买了几百袋洗衣粉,一户一袋地散发。三妈家接受了一袋洗衣粉,但却没投栓虎的票,栓虎和他的弟弟栓牛能不生气吗?于是在宣布栓虎当选的第二天,栓牛到那些没有投他哥票的人家,要把那袋没有发挥作用的洗衣粉收回去。但三妈却把那袋洗衣粉拆开了,而且用去了一部分。三妈看到栓牛故意找茬,言语也如锯齿一样不那么柔软。三妈声称另买一袋洗衣粉赔栓牛,可栓牛不要,他要的就是他哥发放的那一袋。三妈说赔钱,栓牛还是不要,非得要原模原样那袋洗衣粉。没有办法,三妈和栓牛高声喊叫了几句后,就把五十元钱塞给了栓牛。栓牛骂骂咧咧地走了,而三妈却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土匪抢了三妈五十元钱,就像拿刀子割了三妈的一疙瘩肉,她痛不欲生——后来秋利被栓牛治疗成了疯子,三妈也站在了秋利一边。宝来告状,是一伙人煽动的结果,煽动者中还能离得了三妈?三妈说了某某话,早就添油加醋地飞进了栓牛兄弟的耳朵。拳头般大的村子,遗尿般散落的几户人家,你在村西头跺脚,村东头人的耳朵都会被震得嗡嗡响。
栓牛来到淘气身边,用手摸了摸淘气的脉搏,又掰开淘气的眼皮看了看,然后就向在场的人宣布:淘气死了!死得僵僵的了!
院子里许多人都慌了神,急急忙忙往大门外逃窜:妈呀,淘气死了!淘气刚才还是个人,现在突然就变成了鬼;鬼会缠人的,谁都怕这个名叫淘气的鬼纠缠上自己!赶快闪开,跑得越远越好!据说鬼怕红色,回去后赶快抱一束干柴草,在大门外点燃,那样鬼才不会在自己家大门口探头探脑。当然了,即使想看热闹,也要在自己的身体的某个部位镶嵌上红色之后再来也不迟:要么系一条红腰带,要么穿个红裤头,要么给自己的额头抹一些红墨水红颜料之类的。
最早发出哭声的是三妈。三妈从屋子里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来到淘气的身边。她像洗衣时用棒槌捶布那样,用拳头在淘气的身上捶打。她一声声呼唤着淘气的名字,说淘气呀淘气,你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你那么年轻,怎么能走这条路呢?你可怜啊可怜,苦命呀苦命,娘死得早,爹把你拉扯大,而今爹瘫痪在床,你死了,谁照看你爹呢?三妈数落起了淘气的好处,说淘气是个好媳妇,说淘气又勤快又乖顺,说淘气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忽然之间,淘气被三妈渲染成了一朵人见人爱的大红花!
大林抱着淘气,木呆呆地坐在地上。他的两颗眼珠子,就像生锈的两个铁轮子,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