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大林说,你倒好,舒舒服服地住在别墅里,现在就要娶高干家庭的姑娘做新娘了,而我却让你引来的一条疯狗咬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亏不亏呀?
大林苦笑,说都怪他,都怪他!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生活里碰到这么一群女人,个个都像是从糨糊锅里爬出来的,黏黏糊糊的。大林一副讨好我的神情,给我发烟,然后又说对不起对不起;说也许是命吧,都怪他命不好,结果连累得我的命里都飘满了乌云。我说行啦,行啦,以后你和哪个女人来往或断交,别让我知道就行了。
事实上,李甜甜那天的闹腾,给我带来了相当的危害。不出一日,这件事情已经在报社里传播得无人不知。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强暴了一个饭店女老板,虽然那个女老板毁了容,但却非常富有,而且还是我们报社的客户。有人回避着我嘀嘀咕咕,有人看见我指指点点,有人在打探我是谁,连烧锅炉的康师傅也跑到我所在的部门偷窥我,看我是怎样一个货色,像不像一个流氓。
我们部门里的人对我都有了回避的意思。我刚开始还挺苦闷,挺害羞,但王朔的那句话转变了我的处世方式:我是流氓我怕谁!是呀,我都成了这个报社著名的流氓了,我还有什么可害羞的,有什么可躲藏的?于是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用毛笔刷写了“我是流氓我怕谁”几个大字,以此警告所有看到它的人:别惹我,把我惹急了我会跟你玩命!
项文化还不知道李甜甜和我之间发生的事。项文化好些天都没来了,谁也不会问他没来干什么去了。他永远不来都没事,没有人会因为他不来而扣除他的补助和奖金。他的发稿任务岂有完不成之理?统计发稿的人就是孙社长的外甥女,她对项文化每月的稿件量格外关注。当她发现项文化这个月的任务有可能完不成时,就层层汇报。于是报社的各级领导们都会齐心协力给项文化想办法:或者就在别的记者的稿件上署上项文化的名字,或者安排专人替项文化写稿子。这些稿子从初审到发稿,自然是一路绿灯。统计发稿的人也会把五百字的稿件统计成八百字。有一个传说——项文化要到省电力总公司做总经理助理——搅扰得报社的大小头头们慌乱成一团。项文化怎么能走呢?项文化绝对不能走!项文化走了,找项省长还会那么容易吗?可以说,因为项文化在这里,报社的人沾了无尽的光,尤其是各位头头,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拥有项文化,就像拥有一棵粗壮的大树;有困难了,就抱着大树一摇,想要什么,树上就掉下什么,比如报社每次评职称,高级职称的名额都会多争取几个;出国那就不用说了,市上组织的出国,省上组织的出国,某个部局组织的出国等等,好像从来都有阳光照耀到报社。现在呢,项文化这个宝贝蛋要走了,谁又能舍得呢?报社早就酝酿着要给项文化封个处级官位,但和项文化谈了几次,谁能料到他却不感兴趣,项文化嫌当官太累,太麻烦,不自由,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开会,一张报纸或一个文件念半天,然后这个领导好不容易絮叨完,那个领导却要补充,再一个领导还要强调,这样的情景比拿刀子割他的脖子都让他难以忍受。
那天下午,好久没见的项文化来了,他步入办公室,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正走着,忽然眼睛一亮,被我挂在桌沿上的那句话吸引住了。他先停下脚步,愣了片刻,然后眯着眼睛盯着我写的那句话看。看了半天,他似乎也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似乎没有兴趣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尽管当他盯着字看的时候,我也盯着他看。项文化用拳头在额头上打了两下,然后懒洋洋地坐回到自己座位。
项文化来来去去并不受科室其他人的关注,而他来办公室的目的,仿佛并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睡觉。和平常一样,他趴在桌子上很快就睡着了。不一会儿,办公室里就传出他沉闷的呼噜声。呼噜声很沉闷,很响亮,如同打雷一般。
没有人对项文化的鼾声大惊小怪。四五年了,项文化的鼾声宛若伴奏的音乐一样,已经演绎成了大家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没有他的鼾声,倒使大家觉得有点儿寂寞。但薛雨露的到来,还是吸引了众人的眼球。薛雨露虽然领导着这个科室,但她的脚却很少跨进这间大办公室的房门。她若要和某个记者谈话,都是站在门外大声一喊,记者听到后随之就去她的房间。当然她叫得最多的就是项文化了,但项文化对她的召唤很不领情,总是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而今天,她没有大声地喊叫,而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项文化的跟前,轻轻地拍了拍项文化的肩膀。项文化睁开睡意矇眬的眼睛,痴痴呆呆地望着她。薛雨露没说话,只是朝着项文化暗暗地招了招手。薛雨露走后,项文化伸了伸懒腰,跟着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薛雨露粗大的嗓门就在楼道里响起,她在喊我,声音里显然含有某种不屑。我走出去,问她叫唤什么?薛雨露刚才还是粉色的脸蛋,一下子就变成了茄子色。她先扭扭嘴,而后又努努嘴,说孙社长叫我呢。
我感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自从我跨进这个报社的大门,至今已经十三年过去了,孙社长这是第二次叫我。第一次还是在八年前,孙社长还是总编,他的头顶上还压着一个他的仇人。为了把压在他头顶上的大山推翻,孙总编把我叫去,让我在一封告状信上签名。孙总编那次笑得很甜蜜,我记忆中他的嘴犹如没有捏严实的包子炸裂着,脸上荡漾着悠悠的笑容。他用极度夸张的语言夸奖我,说我多么多么有才华,但却怀才不遇,千里马没有遇见伯乐。只要他成为这个报社的一把手,他会重用我的,依我的人品和能力,怎么也应该当个部门主任什么的。我并没有把孙社长的话当真,但还是在他要我签名的告状信上签上了名字。没出几个月,孙总编就摇身一变,成了孙社长。令我惊奇的是,孙社长显然把他的承诺遗忘得一干二净,从上任的第二天,他曾经笑眯眯的脸,就凝固成了一面冷冰冰的水泥墙;我迎面碰见他,主动和他打招呼,可他呢,眼睛仿佛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鼻腔里发出比蚊蝇的鸣响一般大小的“哼”声。孙社长很快将原有的棋谱搅乱,然后按照自己的意志重新摆好了棋子。我当然没有进入他的棋盘,后来才听人讲故事,说多少人往孙社长家里跑,多少领导给孙社长刷条子,多少人因为没有被重用而哭鼻子抹眼泪。孙社长为难啊,眼睛太多,嘴巴太杂,为了让滚滚的唾沫波涛平息,也为了证实自己是在任人唯贤,孙社长打破了自己原来的规划,把自己的侄子安排在了发行部当副主任,并没有往人人都羡慕的广告部主任的位置上安插。
这是孙社长第二次发话叫我了。他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面,而我坐在老板桌的对面,我感觉那张老板桌,仿佛一道高高的山脉,把我和孙社长阻隔。孙社长的脸就像冷藏的果冻,扩散着一股冰冷之气。他秃秃的头顶上,孤零零的几根白发颤颤巍巍。他躲在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犹如两个深不可测的洞穴,让人根本无法看清他的眼睛究竟是悲是喜。
孙社长直直地瞪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并没有发出声来。他的呼吸很粗壮,让我觉察到了他无与伦比的愤怒。的确,他很愤怒!他把一份文件使劲一扔,文件飘落在我所坐的沙发上。我拿起文件一看,是某个上级部门的内部通报,详细列举了半年来各个出版部门的情况,点名批评了几个单位的管理问题。无疑,上面批评了报社。令我吃惊的是,我从批评我们报社的那段文字里竟然寻觅到了我的名字。我一阵颤栗,头晕目眩,全身着火一般燥热难耐,额头的汗珠子一颗接着一颗地掉了下来,打湿了我的裤腿。我努力地冷静下来,把那段文字仔细地读了一遍,才知道是我采访看守所临时工宋老碗的事情——文件里说我采用捏造事实的手段,对当事人进行恐吓,对有关单位进行敲诈云云——这太离谱了吧?我何以恐吓了宋老碗,又何以敲诈了看守所?看守所把钱私藏在送我的水果篮里,而钱呢,我已经上交给了薛雨露,这算得上敲诈吗?
我对孙社长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听信一方的说法,很容易混淆事实的真相。孙社长终于开口说话了,但他的声音因为生气而变得有点怪异。他让我不要狡辩,不要解释,他不想听,不想听,他关心的是,因为我,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这个报社的名誉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这一年的辛苦归之于零。我说他们把钱埋在送我的水果篮里,我不是把钱都上交了吗?孙社长很不耐烦地摆摆手,意思是他不想听我说。他让我离开他的房间,回去反省,准备接受司法调查,听候司法部门的处理。不过当我的脚即将跨出他的房门时,他却抛出了两句柔情似水的话,言下之意是,他并不想把我送进监狱,在他的执政期间有人被关进监狱,报社不光彩,他也不光彩。他准备以己之躯做一座堤坝,看能不能阻挡住即将到来的滔滔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