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阳县,麻子村是个很特别的地方。说它特别,主要在于它的地形和别的地方很不一样。它三面环沟,只有一面没有沟壑,与外界连缀在一起。如果把它绘制成地图,就会发现它像一个颇为孤立的半岛。高台乡其他村子的人对麻子村有着自己的形象比喻,叫它狗舌头。而麻子村人对这个比喻一直颇为气愤,他们觉得这个比喻有侮辱自己之嫌;他们认为即使要把它比喻为舌头,说它是人的舌头还差不多。于是,它究竟更像狗的舌头,还是更像人的舌头,就成了麻子村人和外村人舌战的焦点。但不管它是狗舌头,人舌头,或者是别的动物的舌头,反正它的形状像伸得长长的舌头,这就够了。
所谓的舌头,其实是一个台塬。台塬呈扇形,很平缓,土地也很肥沃。塬不规则,呈刀子形。一个不慌不忙的中年男人,从塬的北头走到塬的南端,需要将近半个小时;而从塬的东头走到塬的西端,有两袋烟的工夫就足够了。村庄蜷缩在台塬的北端,和北沟紧紧相连。令麻子村人一直引以为豪的是,村里有几棵上千年的古树,它在向后人诉说着这个村庄历史的深厚和悠久。村中央的那棵古槐就站立在村前的空地里,很粗壮,好几个人合起来也抱不严它;它的树皮早已开裂,形成一道道的口子;最深的裂口有碗口那么粗,猫可以藏在里面打盹而不被人发觉。槐树太年迈了,身体已呈枯萎状,但每到春天,枝条上却扯出一绺绺的绿芽。这棵古槐在人们的意识里已经被神化,人们给它起了一个绰号,叫“老娘”。一到清明时节,麻子村老老少少的男人都要从家里扛着锨出来,来到“老娘”的身边,先给“老娘”磕头,再挥锨铲土,象征性地往“老娘”的根部撒些新土。据说,谁在这一年里不给“老娘”撒土,谁家喂猪猪死,养牛牛亡,甚至人,也会被各种古怪的病魔纠缠不休。邻村里的人也时常来凑热闹,他们烧香跪拜,并把一绺绺的红布,挂得满树枝皆是,远看像一树的红辣椒。
刘奇那样一个鬼神见了他也要发抖的人,竟然也懂得对“老娘”下跪,这无疑增加了人们对“老娘”魔力的深信不疑。刘奇回到乡里,听自己的父亲说了立本回村里的事,就匆匆忙忙地追到村里来。在栓虎的引领下,他在“老娘”那里找到了立本。立本抱着“老娘”,就像抱着多年未见的情妇,亲了又亲;亲完后就跪在地上,久久不起来。刘奇没有打扰立本,而是让栓虎去小卖部拿来厚厚的一沓火纸,也跪在了立本的身旁。刘奇这么一跪,就给麻子村的人留下了谈资。但刘奇下跪的那一刹那,村里并没有几个人亲眼看见。人们像避瘟疫一样,一听见刘奇乘坐的轿车响,早就躲得远远的,不少人还回家关门上锁,喉咙有痰也不敢出声咳嗽。
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奇下跪的情节,还是被人添油加醋地谈论了许久——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那一天,刘奇和立本跪拜完毕,刘奇握着立本的手,久久地不松开;他老弟老弟地叫着,道歉的话重复了好几遍;他说他没想到立本会不打招呼,搞突然袭击,以至于让如此重要的贵宾在自己的家乡遭受了冷遇;他当着我和立本的面,大声地训斥栓虎,说栓虎不像话,不知道组织村民把巷道清扫一下,不知道把那些破墙粉刷一下,不知道把那些猪呀牛呀管理一下,你瞧瞧,到处是牛粪鸡屎,到处是坑坑洼洼,到处是晾晒的破衣烂袜——你想让从国外归来的人对故乡留下什么样的印象?按刘奇的设计,立本回来时,他要组织一个敲锣打鼓的仪仗队去县城迎接,并像欢度节日那样,在立本的姐夫北墙家里设一个礼铺,号召全乡的老百姓去行礼,每户人家一百元。礼钱村里不拿走一分一文,全由乡上保管。乡上保管不等于乡上贪污,绝大多数钱拿出来给北墙盖房子,房子盖三层,墙面砌瓷砖,屋顶罩琉璃瓦,室内装饰得和酒店没有差异。剩下的钱呢,就用来唱戏。他已经联系好了县剧团,把那些名角都吆喝来,直到把那些名角唱得吐血为止。那些曾经在舞台上无限风光的演员,而今都落魄得像臭狗屎一样,有摆小摊钉鞋卖水果的,有当保姆抱孩子的,有跟上草台班子跑婚礼丧礼的。只有那个扮演梁秋艳的史亚芬眼亮,投入市上某位官员的怀抱,结果当上了县外事办主任。女人嘛,好脸蛋就是财富。男人有权又会用权,就会应有尽有;女人有好脸蛋又舍得开放下半身,照样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到这里,刘奇笑了,刚才还紧绷着脸的栓虎也笑了,一直站在一旁不哼不哈的赵晓辉也笑了。刘奇说立本免不了要和史亚芬见面的,他叮咛立本和史亚芬眉来眼去还可以,但若想着和史亚芬真刀实枪地上床,那可是要犯忌的。不过,不要紧,依他刘奇的能量,在开阳的土地上,搞几个比史亚芬更水灵的小妞,比射一泡尿还简单;到时候,就看立本的金刚钻锋利不锋利了。
刘奇交代赵晓辉陪好立本,他先走一步了。他要去县城给立本的晚宴和夜宵打前站。夜宵是啥?不是立本在美国时的三明治,也不是咖啡,是美色。他要让县委的张书记和公安局的唐局长亲自陪立本吃夜宵。要把一个领导变成自己的勤务员,最拿手的办法就是请他吃夜宵。请上三次四次,领导在大众面前是饿狼,在你面前就成了乖顺的兔子。
立本对刘奇安排他吃夜宵特别畏惧。他的脸色都有点变紫了,目光里含有隐隐的哀求。他举着两只手,做出投降的姿态,连忙说:我弄那个事不行,我弄那个事不行。刘奇拍他一巴掌说:你别正经了!美国又没有党组织,怎么能把你教育成一根木桩?美国什么东西没有呀?我没去过美国,可美国的录像却没少看,美国人乱糟糟的,人连动物都干呢。
立本把嘴对着刘奇的耳朵,嘀咕了几句;刘奇的脸上荡漾着怪异的笑容,那种怪异的笑容让他的那张面孔显现出令人恐怖的表情。他偏着头朝立本的交裆看看,仿佛还不死心,又突然伸手在立本的裤裆里捏了一把。
好像是真的!刘奇叫了起来。
刘奇这么一叫,所有的人都感到惊悸。大家的目光齐刷刷聚焦于立本的核心部位,弄得立本不知所措。立本的脸红艳艳的,像一个吹胀的红色气球。他本能地遮拦自己的那个部位,但不遮拦倒好,越遮拦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也越是激发起人们对他的好奇。栓虎按捺不住,也模仿刘奇,迅疾在立本的裤裆里捏了一下,然后就是一阵狂笑:软软的一疙瘩,老二呢?老二怎么不见了?立本,你在美国呆了这么多年,都干了些什么?咋能把自己的老二弄丢呢?听人说,在美国,男人也能卖,你莫不是把自己的东西卖了?
立本这回真的生气了。他阴沉起了脸,甩下在场的人,独自扭头而去。他朝三河湾的方向走,刘奇示意栓虎和赵晓辉去追,而他自己却跳上了那辆桑塔纳2000轿车。轿车发动,冒一股黑烟,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