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陪立本回村里感到有些后悔——这不仅是因为立本是红花,而我这个曾经的红花却暗淡成了立本的绿叶;做个绿叶没有什么,问题是我的心情不怎么舒畅,见到的,听到的,都仿佛让“故乡”两个字上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立本生气的时候,我也跟上生气;但立本还有着孩子般的单纯,他时常因为生气而撅起了嘴,但若有人递给他一个糖果,他马上会开心地笑起来。而我却不那么好哄,你别说给我一个糖果,即使把一个糖厂全盘给我,我不高兴还是不高兴。
立本把村子游览了个遍。他把故居的残垣断壁抚摩了一遍,又在父母的坟前撕心裂肺地哭嚎一场。然而,最让他陶醉的还是三河湾。三河湾位于村子的东侧,是一个明显凹陷下去的盆地。三条窄窄的河沟,到这里瞬间消失,形成一个开阔的盆地。分别从三条沟壑里扭扭歪歪流出的小溪流,汇聚成一条碧澈的河流。河流从盆地的中央穿过,远看像一条鳞光闪闪的蟒蛇。最为奇特的是,三河湾有六个泉眼,汩汩地往外漫溢着清水;有一个泉眼,一块巨型石头翘出石壁,泉水从翘出的石缝里直直地射了出来,村里人惟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它奶头。奶头下面,被冲击成一个大坑,形成汪汪的一池碧水,清澈见底。一到冬天,村民们窖里的水就干涸了,于是就得步行三华里的路程,到三河湾挑水。他们来到三河湾,有的把水桶放在奶头下面接,但接完一桶水,自己的全身却已经湿漉漉的;因为飞射的泉水,落下来时水花四溅;更多的村民则是扁担上挂个桶,把桶往水池里一淹,桶下沉,然后压着扁担一使劲,一桶水就摇摆到自己的脚前。可以说,奶头对于村民来说,是饮水的源泉。
我们小时候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三河湾。有时候去割草,有时候去抬水,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是去玩耍。上小学那会儿,午休时节,我经常和立本偷偷地去三河湾游泳。我水性差,有两次沉入水池里不可自拔。那个没有规则的池子,由于水过于清澈,看起来非常浅显;但只有跳了下去,才知道它是一个无底深渊。就在将要丢掉性命之际,一次是立本把我拽上来的,另一次是老支书把我救了起来。老支书是宝来的父亲,他名字叫什么,我当时并不清楚,只知道村里人都叫他杆杆。杆杆的意思是他长得又瘦又高又晃,但杆杆留在我印象里的却是他很喜欢较真,常常为一句话就和别人犟嘴。他和栓虎辩论了一次,惹得全村人笑破了肚子。栓虎说,地球在绕着太阳转。杆杆说,太阳绕着地球转。栓虎说哥白尼和布鲁诺都说了,地球在绕着太阳转。杆杆说谁说都没用,太阳就是绕着地球转。全村的人分裂成了两半,多半的人支持栓虎,少部分的人支持杆杆。官司打到了学校,正在上课的老师被他们叫了出去断是非。不用说,老师自然支持栓虎。老师回到教室后,把杆杆嘲笑了一番,说杆杆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犟,犟,死犟活犟,就知道个犟!老师还把杆杆当做反面教材,满脸的不屑一顾,对我们说:瞧瞧,这就是不好好学习的结果。
杆杆救了我,却让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从水中把我捞出来,扭头就给了我两个嘴巴子,并且也给了立本两个嘴巴子。我还好,鼻子比较坚固,承受住了他的击打,但立本却不行,他的鼻血喷涌而出。杆杆随后把我们告到了老师和家长那里,说我们把村里人吃的水弄脏了。家长重重地说我们几句也就罢了,但老师却把支书的话当成了圣旨,叫我们写检讨,并罚我们扫了三天地。
三河湾最有特色的是它遍地的野鸭。那些野鸭有的蹲在某块石岩上,有的骑在树枝上,有的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在水池边散步,身态颇像一个刚刚晋升的官僚。野鸭对人毫不畏惧,甚至有一种和人戏耍的欲望——经常有去挑水的人遭到它们的暗算:要么在你的脚上啄一口,要么飞起掀掉了你头上的草帽;最好笑的是富贵口袋里装了个馒头,三四只野鸭纵身啄它,富贵大有抢不过它们的意思——一只野鸭还有卖弄自己的嗜好,它卖弄的除了美丽的羽毛,还有歌喉。情景常常是,只要三河湾来一个人,它们就嘎嘎嘎地叫了起来;一只两只野鸭的嘎嘎,带动全体野鸭的嘎嘎;这个时候,爱凑热闹的青蛙受到野鸭的引诱,也不甘寂寞,扯破嗓子叫了起来。嘎嘎声和哇哇声交织着,在沟壑里,常常回响成一片。
在城市里呆久了之后,突然来到三河湾,才知道三河湾是那么地具有魅力。河水荡漾,柳树摇曳,一簇簇的野花漫山遍野,一束束的野草恣意蓬勃;水里鱼儿游荡,花上蜂舞蝶恋,偶尔有一只或几只野兔,蹦跳着钻入丛林。
立本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坐在一块岩石上,不愿意离开。他既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又在幻想三河湾的未来。他突然就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那就是把三河湾打造成一个旅游景点,让那些饱受污染的城里人,都来这里踏青赏景,呼吸新鲜的空气。
我对立本说:你得了吧你,城里人走到哪里,就把污染带到哪里;你如果下一次回国还想见到三河湾,还想让三河湾保持原样,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改变它;三河湾就像一个美丽的姑娘,养在深闺,还能保持她的纯洁和朴素,但一旦走入尘世,她会变成什么样的面目还真难说呢!妓女的美丽和闺女的美丽不是一回事儿。
立本赞成我说的话,但他认为一个好的东西如果不能变为生产力,其价值就不能得到充分的体现;村民们守着金佛像,却手端乞讨碗——总得想办法让他们改变这种现状啊?
说到这里,我和立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老支书杆杆的固执。杆杆当支书的时候,一个知青带来了县水厂的厂长,厂长在三河湾走了一遭,把泉水吸进口里尝尝,就来村里找杆杆商谈合作的事宜。那时城里刚兴起喝格瓦斯饮料,那个厂长就想利用三河湾的水,办一个生产格瓦斯的饮料厂。他们见到杆杆,没说几句话,就被杆杆轰出了村。杆杆手持一把铁铲,跟在他们身后,他一边大声地斥责他们,一边做出要用铁铲铲他们的姿势。厂长被吓跑了,知青也被杆杆骂得滚回了城里。杆杆不允许任何人打三河湾的主意,用他的话说,就是穷得卖裤衩,也不能糟蹋老祖先留下的这片好风水。杆杆自然遭到了全体村民的谩骂,人们都说他是个绝死鬼,村里好不容易来了个财神爷,却被他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绝死鬼骂走了。村里人这么穷,就是杆杆把它折腾穷的。于是在竞选村长的时候,栓虎就在私下或会上,利用杆杆赶跑水厂厂长这件事,恶毒攻击杆杆,说杆杆是个老顽固,是个二百五,是堆臭烘烘的狗屎。杆杆受到这些骂话的刺激,瘫痪在家,卧床不起。等他开始吐血,宝来才拉着架子车,把杆杆拉到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一出来,宝来就泣不成声:妈呀,我爹竟然得了肝癌,已经到了晚期!
秋利得了疯病,村里很多人说那是报应,是杆杆做了亏心事的必然结果。
我说我怎么越想越觉得杆杆像个好人呢?
立本赞同我的话。他说如果放到美国,杆杆就是环保主义者,他会赢得人们普遍的尊敬。说到这里,立本感慨宝来的可怜,他说他会努力地帮助宝来的,要让宝来得到他应该得到的公正。
公正?我听到立本说“公正”二字就觉得挺好笑。我说立本你算了吧,这世道你还想得到什么公正,简直是一个典型的书生。糊糊涂涂,装聋卖傻,指鹿为马,你才能勉强活下去,你别不知天高地厚呀!世道是一块巨大坚硬的石头,而我们每个人不过是一个个脆弱的鸡蛋,鸡蛋碰石头,那不是自找灭亡吗?
立本听了我的高谈阔论,有点生气。他说每个人都那么贪生怕死,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头,那社会怎么进步?
我笑了。我本想和他继续辩论下去,但看到他如此幼稚,就打住了话题。我提议,他和我一块儿去给杆杆上个坟。立本欣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