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栓虎公司一样顾客盈门的还有一座新修的寺庙，那座寺庙可以说也是人满为患。栓虎的娱乐城在西头，而寺庙盘踞在东头。寺庙规模不大，建筑很粗糙，瓦顶泥墙，乍一看像个茅庵。寺庙前的那片空旷土地派上了用场，三轮车、自行车和稠密的人挤成了一团。寺庙是富贵建的，富贵也就成了寺庙里当仁不让的住持。
寺庙里有一尊石佛像，样子很难看。在石佛像的前面，摆放着一个布施箱和一个硕大的瓷盆。瓷盆是信徒们用来烧香的。信徒们跪地烧完香，下一个动作就是往布施箱里扔钱币；一毛钱起价，上不封顶。如果谁想得到明德活佛的慈爱，就需要到幕帘后面去。明德活佛会用他的神手，在你的头顶左摸三圈，右摸三圈，佛祖的光辉就会照耀你。心诚则灵，你最少得另掏十元人民币，以显示你对佛的虔诚。
寺庙门外也有一个大大的香炉，老远就看见它烟雾缭绕。香炉跟前有一个布施箱，里面有半箱毛毛草草的钱币。腊月站在布施箱的一旁，守护着布施箱，惟恐有谁一榔头打烂布施箱的玻璃，将里面的钱钞一把抓走。不是她多疑，而是有现实的例子摆在那儿——也就是在前一个月的某一天吧，两个小伙子就拿榔头敲碎了玻璃，把布施箱的钱一扫而空——腊月给我讲起钱被人掠走时，她的眼角溢出了泪花。当然了，她还谴责了那些往布施箱里投冥币的人，他们多缺德呀，简直是在诅咒佛祖嘛！她把投冥币的行为讲给她父亲明德活佛听，明德活佛并不生气，只是掰着指头掐算了一番，然后预言投冥币的人三天之内保证死亡。简直是太神奇了，在明德活佛的咒语发出后的第二天下午，邻村的一个中年妇女就被车撞死了。这个中年妇女还会是谁呢？她百分之百就是那个投冥币的人！这叫什么？这叫因果报应！
我想到幕帘后面去见见富贵，不为别的，只是出于好奇，瞧瞧热闹而已。维持秩序的是富贵的外甥，长得熊腰虎背。见我往幕帘处走，富贵外甥猛烈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不已，差点儿跌坐在了地上。富贵外甥呼喊着让我交钱，不交钱者，一律不得往前挪半步。我问在哪儿交钱？富贵外甥指了指门帘后的那个人。我这才看清楚，富贵的老婆坐在门帘后面，跷着二郎腿，手攥着一沓厚厚的钞票。我朝富贵老婆笑笑，可她却只是瞥了我一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压根儿不认识我似的。我再朝她笑笑，她干脆扭过头去，理也不理我了。
交钱的人真不少。交了钱，还得耐心地排队等候。一字形的木椅上，坐着一长串奇形怪状的人，女人居多，老年女人更多——拄着拐棍的，坐着轮椅的，当然里面不乏青壮年男人，也不乏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
我向腊月求情，希望她把我径直领到她自己父亲的跟前。腊月挺爽快，她一口答应。但腊月在揭开幕帘后，还是和充当拦路虎的母亲发生了口角。母亲说腊月是个败家子，随便把一些闲人往里带，进来的那个人交费了吗？腊月提醒母亲看清楚我是谁，麻子村的人，曾经的邻居，而今在省城干着大事，她和父亲去省城，还在人家家里住过呢。她母亲说她怎么能不认识我呢？把我烧成灰她也认识：黑豆嘛。黑豆就是黑豆，他在省城里又怎么啦？喝几天自来水，还能变成绿豆？不过，腊月母亲在交费问题上并不让步，她说只要我交了费，看在乡里乡亲的分上，插个队完全可以；并不是她爱钱，而是佛爱钱；佛在空里看着呢，若不交费，你想让它给你除病就会不灵验。
我懒得听她们母女争来争去，不就是十元钱吗？我从口袋一摸，摸出了二十元，递给了腊月的母亲。腊月母亲脸上立刻洋溢起了笑意，那笑容十分可爱，就像一朵盛开却又枯败的牡丹花。腊月母亲要给我找钱，我摆手说不。腊月母亲说那就让明德活神的手，多在我的头上转两圈。说着，腊月母亲就吆喝这个让路，呵斥那个不要在地上扔瓜子皮，把我磕磕绊绊地带到了富贵的面前。腊月母亲特意对着富贵耳语了两句，意思是我交了两份钱，让他多在我的头上转两圈。
明德活佛坐在一个隔档里，看起来蛮像一回事。他袈裟披身，念珠挂在脖子上，眯着眼，口里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个小伙子跪在他面前，诉说自己结婚四年了，却没有孩子，一气之下，妻子回娘家不归：他找明德活佛，就是想知道他能不能从妻子娘家领回妻子，领回妻子后他们能不能鼓捣一个宝贝儿子出来？他爷爷是单传，他爸爸是单传，他是单传，不，现在连单传都成了危险，他几乎是传不下去了，眼看就要断子绝孙！明德活佛仰着脖子朝空中吹了三口气，然后爆炸了一般，拍着桌子，大声训斥小伙子，说小伙子在前世里是个杀人犯，作了孽，还逃跑！小伙子辩解说他从没杀过人，相反，他很善良，连蚊子也不忍心打死。明德活佛纠正小伙子，说他说的是前世不是今世，他诘问小伙子难道长了千里眼，竟然能看见自己的前世？普通人最多能看清自己的今世就不错了，只有佛不但能看清你的前世，而且能看清你的今世，甚至可以看清你的来世——明德活佛特意讲道，人的前世不一定是人，有可能的一头摇头晃脑的猪，有可能是一只色彩艳丽的蝴蝶；猪修行好，今世就托生为人；人如果修行不好德行不佳，来世就可能转换为骡子或毛驴——明德活佛看我在认真倾听，他就有了卖弄的意思，说了许多题外话，他说他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来世，因为他一心事佛，心地良善，他的来世肯定是某个地方的首领。
小伙子跪得不耐烦了，就直截了当地问明德活佛自己怎么办？明德活佛让他站起来，掏一百块钱买一个开过光的护身符装在身上。有护身符，他妻子不回来就由不了她。护身符散发的光波，像一双有了魔法的手，抓他妻子的头发，挠他妻子的脚心，抠他妻子的眼珠子，她受不了了自然就会回来。回来后她就会一个劲儿地朝小伙子怀里钻，钻一钻，孩子就会从她的裤裆里掉出来了。明德活佛甚至预测了小伙子孩子的模样：眼睛比夜明珠还圆还亮，肚脐眼四周有莲花纹，额头有双旋。
一席话说得小伙子心花怒放，他的脸笑得缩成了一团。不过在掏钱的时候他却有点儿犹豫，嘴里嘟囔着，意思是万一明德活佛预测不灵验，他的钱不就白掏了？明德活佛对他的怀疑大为恼怒，说他想买护身符就买，不想买就拉倒，他还等着给下一位治病呢。明德活佛解释说，他是替佛在收钱呢：这些钱他不贪污一分一毛，会全部上缴给佛祖的！佛祖怎么说也算得上一个高干了，他也要吃要喝，他没有钱，拿什么普度众生呢？
小伙子于是就在自己的身上掏啊掏，掏了这个口袋，又掏那个口袋，所有的口袋都搜遍了，捧在手里的却是一堆没有数字的零钞。明德活佛呈现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他把零钞一把从小伙子的手里抓了过来，摊在桌子上，一五一十地清点了起来。清点完毕，他质问小伙子怎么不够呀？才七十七块六毛六！小伙子嗫嚅着说就那么多，没有了，没有了，这些钱还是拿来准备给他父亲买药的：父亲是肺气肿，天天歇斯底里地咳嗽，听着就让人心烦，他恨不能拿水泥浆把父亲的喉管给封堵住。
明德活佛说算了算了，七十七块就七十七块吧，反正他是在行善，没钱的人不见得佛就不爱怜他们。说着，明德活佛把六毛六分钱退给了小伙子，摆手让小伙子退场。小伙子走后，进来一个瘸腿的中年妇女。但明德活佛只瞪了她一眼，就把头掉向了我，问了几句闲话后，然后叮咛我不要走，晚上他要在开阳县城请客，吃大闸蟹，喝茅台酒。茅台酒喝过吗？就是国家领导人喝的酒。他富贵原来只听过茅台这个响亮的名字，自己啜一口，那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然而，山不转水转，自从他一举成了明德活佛，好多公家人也来求他算命，家里的茅台堆成了山，喝茅台也就像喝凉水那样简单了。明德活佛深吸一口气，强调明德活佛不是富贵，今天不是昨天，白鹅不是黑鸭，盐不是辣子，酱油不是醋，再也不能门缝里瞧他了。富贵这个名字叫了半辈子，既没富，也没贵；倒是改名为明德活佛，他才真正称得上大红大紫大富大贵了。
我问请什么客呀？修行的人还要去请客？
明德活佛压低声音说，他请宗教局的人吃饭，主要是为自己级别的事情；像他这般年纪的人，无论如何都得弄个处级吧？处级是啥？就是他的护身符呀！处级不但让他有人生的成就感，而且还可以用来提高收费。可他现在什么级别都没有，他想得到破格提拔，不请人吃饭能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