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妈知道大林的事情后，她连续哭了三天三夜；就在第四天的凌晨，三妈的高血压病犯了，弄到医院时脑子已经出血，医生手忙脚乱地抢救了半天，总算是保住了性命，但她已经是瘫痪了，躺在床上不能动，说话也呜里呜啦的，只有小林偶尔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小林陪三妈在医院里呆了一个多月，他就把三妈接回了撒可鲁。三妈的病没有好，但小林却已经把家里的钱全部花光了。三妈回到家里后，依然要吃药打针，小林就四处伸手借。为了给三妈买一副像样的棺木，他还向宋通过借了高利贷。
宋通过骂小林是傻子，守在撒可鲁等死呀？他说小林不应该再当什么撒可鲁的临时园长了，当那园长没油水不说，自己还要往里倒贴钱，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趁着年轻，应该出来挣钱，挣钱才是硬道理。宋通过说若不是看在三妈一家原来对萝卜不薄的分上，他才不跟你小林磨闲牙呢。他宋厂长现在可以说是金口玉言，并不是谁想让他讲话他就乐于讲话的——尽管宋通过口口声声说三妈对萝卜不薄，但他给小林的贷款利息却高达百分之十。
宋通过邀请小林到美腾来，做自己的助手——具体说就是做厂办主任——宋通过说他要培养小林，让小林尽快从一只笨手笨脚的螃蟹，变成一条伸展自如的鲤鱼；当然，宋通过把小林叫到身边，还有自己的如意算盘，那就是可以控制小林的还贷：小林工资从他手里经过，他扣除起来比较方便。
小林把撒可鲁的房子出租给了栓虎公司雇用的小姐。他在美腾公司的单人宿舍里，租了一间单人房，把三妈安顿在里面。他因为要按时上下班，于是就雇了一个护工。小林在美腾的薪水并不高，不到两千块；宋通过每月固定扣除一千，就只剩下七八百了；七八百要支付三妈的药费、房租、水电、雇工工资等，显然是很不够，因此他得扳着指头花每一分钱，甚至积攒很长时间，才舍得理一次头发。
经济上的捉襟见肘让小林很是吃不消，但有宋通过给他描绘的画饼——宋通过说只要小林好好干，一年后就提拔他当厂长助理；当了厂长助理，工资就会翻一番——于是小林总觉得困难是暂时的，希望就在前头。然而宋通过的种种表现，却让他心灰意冷，他脑子里一次次闪烁着离开美腾的念头。
小林明显地感觉到，宋通过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连一丁点的精力，都没有用在美腾的经营上，什么事情都给小林一推了之。只有到月初发工资的时候，宋通过才出现在美腾公司里，先是在工厂里溜达一圈，然后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叫来几个中层，把他们臭骂一顿。挨骂的几个中层都是招聘来的，有两个还是博士——他们恰恰是在工作中最较真最卖力的人——宋通过骂他们的理由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他们没眼色；中层们见了宋通过都点头哈腰，但这两个博士的脸却像死面馒头，连丝丝笑纹都没有；其他中层领了工资，都对宋通过千恩万谢，并买一条高档烟或者买一双名牌皮鞋什么的，偷偷塞给宋通过，可他们工资领了就领了，连卷卫生纸也不知道给宋通过买。他们不挨骂谁挨骂？宋通过没用脚踢他们，算是给他们面子了。
宋通过大多数时间都在越北。他每隔三天就去给王老板汇报一次，所谈内容无非是形势一片大好，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当然他趁机不忘把自己吹嘘一番，用一种极度夸张的肢体语言，描述自己如何辛苦——他编造自己昏倒在了车间里，被人抬到医院抢救这个情节，几乎把它说了五十遍——如何刚正不阿，如何在管理上屡出新招。王老板看着他，不但满意地点头，拍他的肩膀，而且时常忍不住纵声大笑。
讨好王大为是宋通过惟一的工作。汇报完了，宋通过就自由了，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高档酒楼、高档娱乐城、高档浴室等等，总有他的身影在闪现。他出入这些地方，身旁总有年轻的小姐陪伴。摩登女郎一个比妖艳，一个比一个嗲声嗲气。她们的言谈举止异常轻浮，随时都有可能在宋通过的面颊上留下一个朱红的唇印。这些年轻女人有的是宋通过的情妇，还有的是他两天前才认识的干女儿。宋通过在这些女人面前表现得很豪迈、很阔绰，颇有点一掷千金的派头。
小林和宋通过的司机关系不错，所有这些都是那个司机讲述的。小林在乎的并不是宋通过私生活的糜烂，而是作为一个船长，他驾驶“美腾”号船舶将驶往哪里？会不会因为他的操作不当而触礁沉没？
小林和宋通过一同出过两次差，回来后他就有了辞职的想法。宋通过听起来是在跑美腾和别的公司的合作事宜，但其实却在挖着美腾的墙角。他包了某个酒店的两间房子，竟然以美腾的名义搞起了集资。他托人设计了一张融资宣传页，印制了厚厚的几捆，然后雇人在街上散发。宣传页的话语很有煽动性，承诺的回报率非常高。然而，宣传页上最为醒目之处，就是他和项省长的合影照。和项省长在撒可鲁的合影照片，宋通过一直装在身上，和人吃饭也好，谈天论地也罢，甚至和按摩小姐缠缠绵绵，他都不忘拿出那张照片示人，并顺口胡乱编造，把他和项省长的哥们关系浓墨重彩地予以渲染：项省长去开阳，酒店都不住，就住在他宋通过的家里；项省长鸡鸭鱼之类一概不喜欢，就喜欢吃宋通过老婆做的菠菜面条。
找上门来投资的人还真不少。这些人中，有下岗工人，有正在上班的白领，也有个别气宇轩昂的有钱人。这些人来了，第一步是咨询，先探探虚实再作决定。宋通过当然会被一群人围住，问东问西，问长问短。到了节骨眼上，宋通过总会不失时机地掏出他的杀手锏——把自己和项省长的合影，高高地举在手里——他会讲述项省长和他的亲戚关系，讲述项省长如何和他睡觉时钻一个被窝，他甚至暗示，这个正在集资的公司，幕后真正的老板是项省长，集资的钱款用于修建越北的地铁，高投入，当然是高回报了。有项省长背后撑腰，公司能亏损吗？公司能人去楼空吗？笑话，天大的笑话！
许多人将信将疑，但也有不少人现场就掏出了一沓沓的钞票。一位老太太和她的儿子站在门外，议论着把自家的房子卖掉了入股，钱交到这儿三年，一套房就能变为两套房，多合算呀！听他们的口气，他们生活得不容易：老伴有病，儿子给人家开出租车，儿媳妇好像早晨三点就起床，到马路边摆摊卖早点。但母子俩似乎从宋通过这里看到了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他们的脸上闪烁着憧憬的亮光，竟咯咯咯地大笑不已。
小林听到了母子间的全部对话，他出了房门，轻轻地拍了那个年轻人一巴掌，暗示那个年轻人跟他自己来。年轻人年心领神会，尾随他走进另一个房间。小林借故支走了宋通过的司机，然后叮嘱年轻人，希望他们变卖自家的房子时千万要谨慎。年轻人瞪得圆鼓鼓眼睛，问集资的人是骗子吗？小林说是骗子不是骗子你们自己辨认，我只提醒你不要拿自己的血汗钱开玩笑，到时候恐怕哭都来不及了。年轻人质问小林是谁？如果那个姓宋的是骗子，你不是骗子的同伙吗？年轻人搞不清楚孰真孰假，于是抓耳挠腮一番，最后推定小林是在故意破坏自己发财的机会。想想吧，这样的机会人活一辈子能遇到几次呢？再说了，项省长那么正派的大官，能和骗子打得火热吗？
年轻人宁可相信自己的判断，也不相信小林。他带着狐疑走了之后，小林就被宋通过喊去。晚上八点钟了，咨询电话偶尔还响起，但前来交钱的人却已经寥若晨星。集资的钱装了满满两皮箱，司机买回来铁锁，在每个皮箱上锁了两把。宋通过一整天只吃了两根油条，不知道他是肚子饿了还是心里有点恐惧了，总之全身在筛糠般地抖动，面色乌青，嘴唇也有点儿发紫。他咬了两口司机买回来的香蕉，喝了几口水，情绪才稍稍有点儿缓和。他对小林和司机夸起了嘴，询问他们自己的本事如何？半天时间，就收了三百万的巨款；连续收上三天，他可不成了千万富翁了？
当然宋通过也再三说明，这些钱并不归他个人所有，所有者是美腾公司。美腾资金出现了问题，眼看着资金链就要断裂，他能不心焦吗？算美腾老板有眼力，找了他这么一个能人当厂长，不然，美腾资金难以为继，会垮掉的。宋通过还向小林传递着经验，说小林没出息，家里遇到那么一点困难，都愁眉苦脸；瞧瞧他宋通过，脑子转几圈，手腕摇一摇，钱就像波涛一般朝他汹涌；人和人智商不一样，灵人哄着吃笨人呢；你不吃人，就会被人吃！人生是什么？就是吃人和被吃的过程。具体到和项省长的合影上，有的人把照片装在身上，给他换不来一毛钱的收益；有的人把照片镶在镜框里，最多能满足一下虚荣心；而他宋通过就不一样了，他可以让这张照片去创造奇迹！不是吗？奇迹已经创造出来了，这叫什么？这叫照片利润最大化。
宋通过在喋喋不休当中，从钱包里抽出两千元，分成两半，硬塞给小林和司机，说是给他们的辛苦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