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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在教堂里躺了半个多月,立本的身心得到了基本的恢复。他能下地走路了,脸上的阴云稀薄了一些,话也开始多了起来。偶尔还能听到他和小毛因为国际问题发生口角,他对小毛的糊里糊涂很是不屑,嘲笑小毛信奉耶稣,却不知道耶稣出生在哪个国家。

小毛之所以和立本犟嘴,当然有他的理由。小毛就喜欢糊里糊涂地活着,就像一个睡梦中的人,他不高兴别人唤醒他。糊涂有什么不好呢?糊涂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幸福,它可以让复杂变得简单,让纷乱变得整齐;它如同一场大雪,覆盖了世间的万事万物,让奇形怪状的一切,都呈现白茫茫的一种颜色。小毛说他现在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经》书,他只关心《圣经》上的哪个字他还不认识,哪句话他还不理解,至于其他的,天塌了地陷了,与他何干?

小毛还以我作为反面的例子,说我晚上睡觉辗转反侧睡不着,勉强睡着又是无意识地胡言乱语,不就爱管闲事所得的后遗症吗?那样活着多累呀?不知道我本人累不累,反正他这个旁观者看着我都累。

立本和小毛住了几天,话语越来越不投机,于是他就提出和我同住。我住在一间偏房里,说得客气点,它是一间卧室;说得不客气点,它是一间厕所。它原来确实是一间厕所,只不过在我到来之后,教堂请来了一群工匠,在庭院里另建了一座厕所,而把原有的厕所改造成了两间房子:一间是杂物间,一间就是我的卧室。

立本和我住在一起后,我发现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他当然偶尔也露齿微笑,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喜怒无常:他可能在哼着小曲的当中,突然暴怒异常,把一个花瓶或一个茶杯摔个粉碎;他可能正在与你交谈,但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自言自语,他把一句话重复几十遍,重复完了就责备你为什么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回应。

和立本睡觉令我既感到难堪,也令我感到畏惧。我和他一样,起初都睡不着。折腾到后半夜,好不容易迷糊过去,我很有可能被他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坐了起来,全身冷得瑟瑟发抖。那种叫声像鬼哭像狼嚎,更像一把锋利的刀,在切割我睡意矇眬的脑袋。可当我仔细瞅着另一张床上的立本时,他却在呼呼大睡,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有时候,我懵懂之中,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一根粗壮的绳索捆住了腰部。我努力地想挣脱束缚,一直到醒来为止,才发现捆绑我腰间的并不是什么绳索,而是立本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立本从他的床上跃到了我的床上,钻入了我的被窝,像一个新婚的丈夫拥他的妻子那样,他把我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偶尔,我感到他的手上似乎还有别的动作,把我的生殖器当做毛绒玩具那样揉搓,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但心里却浮泛着阵阵恶心。

更多的时候,我一觉醒来,却发现立本的床上空空荡荡的。开亮灯,四处查看,知道他根本不在屋子里。他去了哪里呢?我扯着嗓子喊叫,并跑出去寻找。我的叫喊声最初能把高牧师和小毛从梦中唤醒,他们也常常加入到寻找立本的行列里来。可后来他们麻木了,听到我的叫声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自然懒得再跟上我瞎折腾了。我只好一个人打着手电,孤孤单单地边喊边寻觅。

我寻找立本的第一站当然是厕所。但只有一次,我在厕所里找到他,而他根本没有在厕所里解决问题,而是赤裸着身子,借着月光,手拿柴棍,和墙角的屎壳郎在玩耍。我严厉呵斥他,他却疑惑地望着我,仿佛觉得我很奇怪,为什么要破坏他和屎壳郎之间的友谊?回到卧室,我希望他能说一句表示歉意的话,谁知道他却在大谈特谈屎壳郎的生存哲学,把屎壳郎渲染得比人幸福百倍。更多的情况下,我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寻找到立本,比如在灶房的案板上,在锅炉旁的炭灰里,在祈祷大厅的椅子下面等等,有时候他是清醒的,有时候他沉沉大睡。

偶尔的时刻,立本表现得很正常,脑子的思维很清晰,情感也很丰沛,你根本感觉不到他有一丝一毫的异常。比如有一个晚上,他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们就聊起了各自的童年,聊起了近些年各自的遭遇。我先是哭了,我为自己失去工作失去房子而哭。我知道我的哭在上帝的眼里是肤浅的,是没有意义的——管他有意义,还是没意义,想哭就哭呗——我的哭犹如导火索,点燃了立本身体里的那根引信,触动了立本心灵深处最敏感最脆弱的部位,立本也哭起来了。立本的哭声特别粗壮,音调特别拖沓,无休无止,没完没了,就像万里长江一般源远流长。他的哭声压住了我的哭声,我停止了哭泣,突然感觉到一个大男人哭泣是一件很丑陋很无聊的事情。但立本却扯着嗓子哭着,五官扭曲着,眼泪和鼻涕使他的面孔仿佛被云雾笼罩。

我本来想劝解他,但想了想,也许酣畅淋漓地痛哭一场对他的健康更有利,于是就无动于衷。我倒想看看,曾经以坚忍著称的立本,究竟能哭多久,身体里蕴藏的眼泪是不是比地球上蕴藏的石油还要多。我就那样静静地缩着脖子,聆听着立本的哭嚎。在寂静的深夜,立本的哭嚎显得格外响亮和空旷。

立本哭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停歇下来。他说自己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像一个孕妇一胎怀了十多个孩子,憋闷得不行,急需要分娩。现在好了,哭一场,就如同把那些孩子分娩到了身体之外,感觉轻松了不少。不过立本的话语接着多了起来,而且随着诉说内容的转换,他时不时地抽搐,也时不时地哽咽。

立本说他以为他是个拯救者,现在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个毁灭者。是的,他就是纳粹,他就是龙卷风,埋葬了不该埋葬的,扫荡了不该扫荡的!他比希特勒还恶毒,他比魔鬼还狰狞!他是一切罪恶的源泉,是一切灾难的祸根!他对自己很厌恶,确实很厌恶。是他亲手毁灭了自己的家乡,让乡亲们飘零异乡的同时,自己也失去了精神的支点。在美国,他多么思念故乡啊,那种思念如同烈火般在脑子里燃烧,如同顽固的疾病一样在他的体内兴风作浪,让他一次次泪湿衣襟。故乡的每一条小路,每一间房舍,每一缕炊烟,每一棵小草都赋予他温馨而甜蜜的回忆。有故乡站立在身后,他的生命似乎有了某种依托。可是啊可是,而今的故乡被水泥埋葬,山不是那座山,水不是那道水……是的,他是一个毁灭者,从他回到故乡,不少人因为他或悲惨地死亡,或沦落到悲惨的境地。康圆圆,一个那么热爱生活的人,竟然得了癌症撒手人寰!他的姐姐和姐夫,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啊,他们却带着对他的误解和怨恨,相继离开了人间,他们死不瞑目啊!还有两个小伙子小林和拉兹,是他毁灭了他们的大好前程!甚至,宋通过也是他的受害者,那么淳朴的农民,为什么会变得狂妄而贪婪呢?还不是他给宋通过熬制了一锅漆黑的染料,让他跳了进去而变得乌黑?而今宋通过流浪在外,东躲西藏,那滋味好受吗?

立本情绪很激动,他吼叫着,自言自语着,口唇颤栗,声音嘶哑,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诉落到高潮处,他不时用拳头猛砸床板,甚或用额头撞击墙壁。他高叫自己是个毁灭者,毁掉了故乡,毁掉了亲情,毁掉了友情,也毁掉了他自己。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乡亲们在抽他耳光的时候,他不生气,他惟一的期待就是他们把他当场打死。但他转念一想,打死了他,乡亲们还要受到连累,他们中间的某些人还要承担刑事责任,还得为他而遭受新的不幸。想到这儿,他就趁乡亲们没有准备,自己奋不顾身地跳进了水库。他希望水库的水能尽快把他淹死,好让他有个彻底的解脱。然而,事与愿违,大概因为他作恶多端的缘故吧,阎王竟然也拒绝收容他。乡亲们手忙脚乱地把他从水里拽了出来,拖到岸边,他们以为他死了,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落荒而逃。谁知道他却仅仅只是昏迷,并没有死。他对一旦二旦兄弟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感激他们好心救助,又怨恨他们多管闲事,他们有必要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吗?人的死亡宛若一盏灯火的熄灭,一了百了,有什么不好呢?

我对立本说,别激动,别激动,希望总是有的,别一天到晚想着死呀死呀的!我说我写的一篇有关撒可鲁现状的调查报告,在一家内参杂志刊登后,已经引起了项省长的痛心疾首。据说,项省长把开阳的领导叫到越北来,拍着桌子斥责开阳的头头脑脑,责令他们立刻行动,重新规划,重新建设一个新的撒可鲁,妥善安置四处流浪的群众,并给群众的生计进行长久的规划。赵晓辉不辞而别,去南方打工,三月前已经被开阳方面叫了回去,专门负责实施这个项目。赵晓辉在电话里对我说,土地手续已经办妥了,正在谁来投资的问题上僵持不下。

立本问这些是真的吗?虚构的神话吧?我说事情肯定是真的,我听项文化说的,能有假吗?项文化说他爸爸把内参带回了家,看得生气,连晚饭都吃得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立本不再说话,他躺进被窝,把头埋进了被子,似乎睡着了。我熄灭了灯,也上床睡觉。和立本睡觉是一件很累人的差使,此时看到他已悄无声息,我有一种如释负重的轻松感。

睡觉犹如潜水,就在我把身子刚刚沉进水面的时候,迷糊中却听到立本在叫我的名字。我惊恐地醒了过来,问立本怎么啦?立本说他想求我一件事。我说什么事?立本梦呓似的,把“回去了”“回去了”几个字念叨了很多遍,然后说在回美国之前,他想让我陪他到麻子村走一趟。这将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去麻子村,以后永远不再回去。我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去?他说明天晚上。我说干嘛要晚上去呀?立本刚开始说晚上他不会遇到熟人,他怕见熟人。接着又半遮半掩,吞吞吐吐说他主要是想看一下月光下面的麻子村:那个曾经可爱的村庄,在惨遭强暴和毁容之后,而今究竟是何等模样?

我说行吧,我陪你去!你的故乡还不是我的故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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