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天上,乌云也在天上。月亮似乎在和乌云捉着迷藏,它忽而钻进厚厚的云朵里,显得很害羞,忽而飘到云朵之外,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情。当然有时候,月亮挤在两朵乌云中间,犹如害羞的少妇,蒙着青纱,欲盖弥彰,露出一小块脸庞。
地面上的光线随着月亮的转换而忽明忽阴。我和立本乘坐一辆三轮车,从开阳县城出发,到达麻子村时,已经是半夜了——准确地说,这个地方已经不是麻子村了,它的新名字叫美腾,但在我们的潜意识或显意识里,它永远都是麻子村——我们每个人都挎着一个背包,背包里除了面包和水,就是一沓厚厚的火纸了。火纸各种各样,其中有印制的冥币。冥币面值有大有小,大的冥币面额有一亿的,小的有十元五元的;只买小额的怕祖先不够花,只买大额的又怕他们花不开,因此就大小面额的都买一些。我和立本都有一种对祖先的愧疚感,尤其是对养育了自己的父母。这种愧疚感就像一笔随日月累积的债务,越来越沉重,必须有所偿还。但自从美腾进驻麻子村后,水泥漫过曾经绿汪汪的土地,一堆堆馒头状的坟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和所有的麻子村的村民一样,都找不见自己父母的坟墓究竟在哪儿。火纸烧错了地方,就像打款时打错了账户,别的人有可能将钱取走,而自己的亲人依旧受穷。
当然,立本背包里除了火纸,还有一个数码相机——他想照几张照片带回去,以缓解他的思乡之苦——借着月光,我们漫无目的地在村庄里行走。说是村庄,它却更像一个工业园;说是一个工业园,它却更像一个破败的小镇。它一片死寂,只是偶尔从家属院里,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狗叫声。
美腾停产后,由于赊欠了大量的电费,电力局就终止了对它的电力供应,因此路灯熄灭了,工厂一片荒芜,家属区有办法的工人都外出自谋生路,没有办法的人点着蜡烛在苦苦支撑。夜晚的美腾是漆黑的,白天的美腾是寂寞的;天上没有飞鸟,地上没有蛙鸣,路上也鲜有人经过;只有零星的小偷模样的人,偶尔会来探头探脑,看看是不是因于他们同行的粗心大意,遗漏了什么东西,把该偷的没有全部偷走。
我和立本当然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各自父母的坟墓。我记忆里,立本父母下葬的地方,距离我父母的坟墓并不远。立本母亲在立本幼小时去世,我父亲则在我六岁时永别人间。小时候我们上坟,还经常相伴而行的:两个吊儿郎当的小伙伴,走在路上总是喜欢比试上坟的祭祀物,十有八九,立本都比试不过我。
月光忽明忽暗,我们跑了许多地方,腿都乏了,却总是不能确定具体的方位。我们的记忆总是出现偏差,甚至是严重的分歧。分歧无法统一时就吵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立本争辩说我们父母的坟就在那个连成一大片的仓库区下面,而我却认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坚持说在那个货场底下。货场和美腾的办公区非常近,即使不在货场,也会在办公区,非这两个地方莫属。立本指责我太自以为是,我也指责立本太自以为是。
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我就对立本说,还是按照各人理解的地点去烧纸吧。立本没吱声,但我却已经朝美腾的办公区走去。美腾的大门早已没有了踪影,即使墙壁,也不完整,这儿一个豁口,那儿一个大洞;院子里的水泥地已经破损,坑坑洼洼,偌大的花园里杂草丛生;办公楼则像一个巨大的骷髅站立在那儿,门窗和玻璃歪扭的歪扭,破碎的破碎。
走进这样的院落,就像走进一个漫无边际的墓区,恐惧犹如一张巨大的裹尸布,将我牢牢地笼罩。我在那栋办公楼前跪下去,取出背包里的火纸。在地上用带来的粉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把火纸放进圆圈里,然后掏出打火机,把火纸点燃。说了几句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来取钱之类的话,然后朝点燃的火纸磕了三个头。不等火纸燃烧过半,我就落荒而逃。我实在是太恐惧了,似乎有无数个鬼魂正站立在我的身旁,冲着我龇牙咧嘴。出了美腾办公区大门,心跳才渐渐平缓。就像完成一件艰巨的任务似的,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想尽快和立本会合。在这个冷寂的夜晚,我就像被抛弃在荒无人烟的月球,惟一的伴侣就是立本。但在原来的地方,已经没有了立本,立本会去哪里呢?我当然想到了立本和我争辩的内容,他非得说自己父母的坟墓就在那个仓库区。我朝仓库区走去,但一步入仓库区,我就后悔了。仓库区何其大呀!南北足足有一里路长。一座巨大的库房连着另一座巨大的库房,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尽头。我一边呼唤着立本的名字,一边摸摸索索地往前移动着脚步。立本没有回应,而我的呼叫引起的回声,却在仓库间穿梭,惊骇得我头发都直立了起来。
就在我绝望之际,我却隐隐约约听到了哭声。哭声仿佛在随风飘荡似的,一会儿在我的左侧,一会儿在我的右侧;再有一会儿似乎在我的前方,还有一会儿宛若又躲藏在了我的身后。哭声虚无飘渺,我搞不明白它究竟来自于哪里。尽管如此,我的心里还是踏实了不少,因为我知道,哭声无疑来自于立本,它至少说明,立本就在这个区域内。
我四处寻觅,终于距离哭声越来越近。就在靠西的一座仓库前,我看到火纸燃烧的熊熊火焰,也望见了立本趴在地上的背影,当然也听到了他悲痛欲绝的哭嚎声。我停下脚步,并不想打扰他的哭诉,但令我颇感意外的是,立本嘴里念叨的并不是父母,而是他自己。他当然向姐姐和姐夫进行了一番忏悔,恳求他们的原谅。他说他将去阴间向他们赎罪,去给他们做牛做马,希望他们不要嫌弃他,继续做他的姐姐姐夫。他呼叫着自己的名字,让自己也来取钱,好在阴间过上差不多的日子:立本啊立本,别人死了有人烧纸,有人祭奠,你这个断子绝孙的败家子,谁会给你烧一沓纸呢?你可是没地方栖身的野鬼啊!
我听着立本的数落有点怪异,就忍不住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立本的哭声,仿佛一列急速行驶的火车,想立刻煞住车并不那么容易,但他的音调显然已经由强到弱,由高到低,如同退潮一般渐渐地回落了下来。最后立本完全停止了哭泣,慢慢地站了起来。不知是因为跪得时间太久,还是因为他过度伤感,立本刚站起来的刹那间,双腿发软,踉跄不已,若不是及时扶墙,必将摔倒在地。
我问立本刚才哭的时候嘴里在说什么呀?立本没有回答,只是仰头望月。我追问了好几遍,立本才开口说话,但他却矢口否认曾叫着自己的名字哭,他断言我肯定是听错了。我不再纠缠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转问他下一步怎么办?立本说麻子村其实已经不存在了,已经永远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触摸到的只是一个虚假的麻子村;如果说麻子村还存留一些往昔的痕迹的话,在两个地方还能显现:一个是那棵绰号“老娘”的老槐树,再一个就是三河湾了。立本提议去这两个地方看看,也许还能给人一点点欣慰。
我没有意见,反正我是专程来陪他的,他想去哪里我就陪伴到哪里。然而,我们走到去三河湾的半道上,却转身返了回来。通往三河湾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那条小路因为长时间没有脚步行走,仿佛已经生锈;路面上长出了韭菜般的蓑草,凋敝的蓑草就像光溜溜的冰面,一踩踏上去,脚下直打滑。立本数次跌坐在地上,我也两次跌倒在地。
我们发出的响动惊动了沉睡的猫头鹰。猫头鹰叫了起来,声音忽长忽短,特别凄厉,在深深的山谷里回荡,让曾经美丽的三河湾犹如一个巨大的停尸房,散发出死亡的气息;更让我们望而生畏的是,随着我们脚步的一步步接近,一股股的臭味扑面而来;而且臭味越来越重,几乎能将人熏晕。
立本问我这是什么味道?我说污水的味道。立本将信将疑,说已经是冬天了,美腾停产快两年了,污水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气味呢?我劝立本别下三河湾了,气味不堪忍受暂且不论,下去后看到的景致大概只能让人绝望。三河湾早已不是什么青草绿水了,它是一个大大的污水池,满池的污水呈现着酱油的颜色,周边的树木野草纷纷凋零枯萎。记忆中的三河湾早已和现实中的三河湾对不上号了,为了不破坏记忆里的三河湾,还是别去了,别去了。
立本坐在半道上,沉默了许久,然后站起来掉头往回走。走上沟岸,我提醒他那棵绰号“老娘”的树也有可能不在了。立本说在,肯定在!他说他为这棵树,专门叮咛过美腾的老总,让他们不但不能砍伐这棵树,还要制作出铁栏杆,把这棵树围挡起来,免得它受伤。他说他亲眼看见美腾的人在这树的周围打桩和竖围拦。
“老娘”确实如立本所说的那样站立着,透过月色,我们远远地望见了它巍峨的身姿。立本有些激动,我也有些激动。立本加快了脚步,我也加快了脚步。这棵陪伴了一代又一代麻子村人的树,被先辈的先辈栽植到这里,于是就成为了这个村庄的象征和见证。“老娘”的确太老了,太年迈了,不敢说它已有千岁,但说它拥有八百岁却绝对不是夸张。
“老娘”身旁的栏杆早已不知去向,因此我们拥抱“老娘”,也就没有了任何障碍。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情人那样,立本抱着“老娘”的树身又亲又吻。我也抱住了“老娘”身体,但我总觉得“老娘”和我见过的古树不大一样,好像我所拥抱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根水泥柱子。脸贴在树身上,感到它是那么地僵硬,又是那么地冰冷。
立本的感受似乎与我不同,他完全沉浸在某一种幻觉里而不可自拔。他用手一遍遍地抚摩“老娘”,用脸一遍遍地亲吻“老娘”,眼睛里泪花闪闪。我叫他,叫了好几遍,他竟然充耳不闻。
我想攀上“老娘”,看看“老娘”究竟是死是活——小时候,大人不止一遍地谆谆叮咛我们:所有的树都可以攀爬,惟独“老娘”不可以攀爬!“老娘”是神树,攀爬它会给自己带来灾难,轻则全身红肿,重则呜呼毙命。栓虎一家人宣称秋利之所以得病,就是因为她蹲在“老娘”下面撒了一泡尿——我骑在了“老娘”的脖子上,手够着一根斜翘的树枝,把那根树枝掰断。活着的树枝应该是柔软的,而干枯的树枝是清脆的。我掰断的树枝是如此的清脆,轻轻一折,它就断为两截或三截。我不相信“老娘”已经死了,又往上攀爬了几个枝桠,重新抓住树枝尝试。正如我预感的那样,抓住一根树枝折断,它是清脆的;再抓住一根树枝折断,它还是清脆的。
我朝树下的立本喊:“老娘”死了!喊了四五声,立本才回过神来,但他并不相信,还反咬一口,指责我在胡说八道。我掰了几根粗大一点的树枝,扔下去,让他自己亲眼看看。立本捡起树枝,一根根地折断,然后就是久久地沉默。我问他相信了吧?他没做声,只是仰头望月。此时的天空并没有月亮,游移的乌云连缀在一块,形成一个偌大的方阵,将月亮吞噬。
我缓缓从树上溜了下来,对立本说:我们自以为摸到了“老娘”的身躯,殊不知摸到的是“老娘”冰冷的遗体啊!
东边的天际渐渐泛白,我对立本说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了。立本没有走的意思,他说他不想走,想在故乡的土地上多呆一会儿,他让我先回去。我嘲笑他如此不明事理:这是故乡的土地?可故乡在哪里?土地又在哪里?
劝不动立本,我就先走一步。那辆运送我们来麻子村的三轮车,依然停放在路口等候。三轮车师傅很恼火,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寒风里,苦苦等了我们长长的一个夜晚。他唠唠叨叨,口里火星喷冒,但目的却很明确,就是要我多付钱。我没说二话,照着他所说的数字痛快地将钱给了他。我叮咛三轮车师傅,让他中午时分再次返回老地方,把与我同行的伙伴田立本拉回县城,他大概就在那棵老槐树附近。三轮车师傅答应没有问题,临别时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给他。
回到越北,刚刚步入教堂,窃想趁立本不在,我美美地睡一个安稳觉。一夜未眠,身体可真有点儿撑不住啊。可就在刚刚拉开被子,头还没有挨住枕头之时,我的手机却响了起来。电话的另一端是三轮车师傅,他告诉我一个令人惊异的噩耗:立本自杀了!立本用裤带勒住脖子,然后把自己悬挂在了那棵老槐树上!
三轮车师傅的声音惊辣辣的,不过他反复追问我的是:他在那个鬼地方空跑了一趟,谁给他支付车费呀?他搜遍了立本身上的所有口袋,才搜出了一块五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