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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傍晚时,风势丝毫没有减弱。肖潇顶着风走,走出七分场二三里,看见前面大路上隐隐出现了一辆北京吉普车,像只蚂蚱似的蹦过来。她一阵高兴,如果是余主任的车,她就可以让他把那封公开信带走,不必跑一趟了。

车驶近了,她望过去不像是胖胖的余主任。车驶过她身边,减了速,冲过两三米,突然哧地停住了。车门打开,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眯着眼说:

“是肖潇同志吗?”

她“呀”了一声,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双干瘦的手。“李书记!”她叫道。手心一阵发潮。但愿他没听见那篇关于河堤的广播稿。她说不出话来。

“上五分场?”他笑眯眯问。

她点点头。

“河堤修得咋样啦?”他又问,索性走下车来。

“还好。”她答道,“有好几里长了。”

“哎,长短不是主要的,关键得有质量。”他又眯起眼,望着坦坦的荒甸。“听说,你们那儿发明了用人工背草垡子砌堤,我,想去看一看。今年天旱,草垡子怕不结实……”

她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真正关心堤上的事。可是他关心,他是半截河王国的主人。那篇批判稿……但愿不要登到报上去,她有愧于他。他是她见到过的官儿中,官位最“高”的一个好人。

“秋天,秋天可以再搞大会战的,根治……”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安慰这个小老头。

他望着她,目光和悦。可在那褐色的眼底,却分明透着忧虑和焦灼,如一口被汲取得干涸疲惫的深井。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狂飞乱舞。一年一度的春风刮走了他黑发中的精华,将那茁壮油亮的黑颜色汇入了脚下的黑土。青春被春风撕成碎片,一年一度地还原给绿色的原野。白色的冬天即将来临。他,老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

“是啊,秋天。多少事等我们去做。可是我……在半截河……不赶趟了……”

她睁大了眼睛。

“我要到大兴安岭去了。那儿在新建一个高寒地区的农场管理局。”他平静地说,“调令下来了。我今天来……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眼眶里突然涌满泪水。不。她喃喃。不,你不该走。你走了她的内疚将永远无以挽回。“大兴安岭,好冷的。”她说。

“好吧,再见了!”他把那只小而硬的手掌伸给她,“好好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来我要是路过这儿,还会来看你们的。”

一阵弥天的黄沙,掩埋了那绿色的车影。夕阳早已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天色昏昏,她看不见四周的一切。明天也许风会把太阳又刮回来,而她,也许是再也难以见到他了。

肖潇走进邹思竹住的那幢男生宿舍大门时,发现原先的大屋子已被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小屋。北窗下留了一条长廊,昏黑中只见堆满了一只只火墙炉子里扒出的炉渣。她朝一个捅炉子的人打听邹思竹的住处,那人很奇怪地看她,对屋里喊:“哎,四眼儿不是要送回杭州去吗?走了没?”那人看样子年纪不大,大概是这几年新下乡的哈尔滨知青,并不认识她。有人在屋里答了一声,那人就用手指指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

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又敲,还是没人来开。门缝很宽,泻出微淡的光亮。她从门缝里望进去,见一个披着长长头发的人,埋头玩着一堆扑克牌。他把那些扑克牌分发几张在自己面前,然后从手里抽牌,一张挨一张地将它们续接起来,接不长,就用手搅乱了,拢成一堆,鬼鬼祟祟地洗牌,洗得好像十分烫手似的。没完没了地洗,口中还念念有词。终于洗好了,于是又重复如前的那套动作……

她看得纳闷。昏暗的灯影下,那面部高耸的颧骨酷似邹思竹。但没有戴眼镜。而且,那种贼模贼样洗牌的动作,在邹思竹也是从未有过的。

忘了告诉你,五分场的邹思竹,有点不大对头……

她一阵心悸。犹豫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进去——

“邹思竹!”她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叫了他一声。

他慢慢抬起头来。是他。尽管面色灰肿,眼睛深陷,昔日的书生风度荡然无存,他还是他。当然更像是他的一个影子。他死死地盯住她看,那目光呆滞而散乱,神思恍惚。他看她许久,又把双手抬起来,卷成两个筒,罩在眼睛上,还转动着身子,像在望什么,忽然舌头滚了一下,说:

“你——来了?”

她的心慌慌,她有些害怕,“我来看看你,听说你病了……”

“我没有病!”他打断她,缓缓地摇头。头好像很重,摇不动似的。“我没有病,医生——说——认为自己自己没有病的人就是真的有病——真是——胡——说——八——道!”

炕发凉,被褥黑黢黢,屋里阴冷,有股难闻的气味。他已经病了多久?

“你干吗,不托人,捎封信来?我……好来照料你。”她说,鼻子一阵酸。

“你?”他又摇了摇头,惨惨地笑了笑,“你不是在北京吗?你从北京打来的电话,风太大了,我总是听不清楚你说什么,不过电报我是收到的。”

什么电报电话?难道他是因为我去年冬天不辞而别去了北京受了刺激,也许早一点来看他就好了……

“电报呢?”她问。

“这里,喏。”他把蓝制服解开,从毛衣里面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破旧的纸片,却并不交给她,紧紧抓在手里,笑嘻嘻说,“我晓得你考上北大中文系了,我真是高兴得觉也睡不着。考上的就不算工农兵学员,是不是?我一想你不戴眼镜也考上了,我何必戴着眼镜呢。上次就是,戴眼镜体检视力才不合格……”

又是上大学!去年夏天大学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以致于他郁郁至今积愤成疾。怎么会是她的过错?他说话慢条斯理既不吵闹也不疯狂,也许只是极度神经衰弱所致。那大概是捡来的什么电报封皮,是他内心渴望的暂时满足。啊,邹思竹,没想到你的痛苦这么深重,你的心这么脆弱……

“现在睡得着了吗?”她尽可能装作无意随便的样子问,“我也常常睡不着觉的。”

他摇摇头。“睡觉做啥?浪费得一塌糊涂。上次发入学通知,就是我睡过了头。前个月他们领我到一个白颜色的研究所里去,我看见那里头的人都不睡觉。本来他们要请我留在那边工作的,我一想你已经到北京去了,我一个人在那里做啥?就硬要回来。回来前还种了一次牛痘。痛得我要死要活的。现在说说看,臭老九臭老九。我看那研究所里,人多得像蚂蚁一样,穿蓝条子的工作服……”

她的心缩紧。一阵酸楚,一阵抽搐。浑身的血液倒流,骨髓凝固僵硬……他被送到北安的那所医院去过了,去过那种医院的人,精神上永远判了死刑。他大概马上要被病退回杭州去,回了杭州,回了杭州……

“哎,北大怎么样?”他突然问,“闻一多给你们讲课了吗?”

她哭笑不得。“吃饭胃口好吗?”她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我像警察还是像老虎?为啥他们都怕我,一个人也不来同我说话。”

“你看上去精神蛮好。”

“当然,我的扑克牌马上就要通了。”

“通啥?”

“我把那只乌龟捉出来,我就有救了。”他用瘦长的手指抓过牌来,又洗。洗洗,放下了。叹一口气说,“不过我打了八九七十二天,那只乌龟就是压在牌底不走出来现形。乌龟蛋倒一只一只下,墨黑墨黑像乌贼鱼一样……”

连对话也不能了……逻辑理智一派混乱荒唐……那真是你,邹思竹?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苦恼你、纠缠你、戕害你?我要是早来些时日,你也许不至于这样。我就是早来些时日,也无济于事帮不了你。我不了解你心里想些什么,你一定是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了……

他从一只木箱上拿起一管牙膏,朝她面前伸了一伸。

“吃不吃?”

她大吃一惊,刚要伸手去夺,他已将牙膏筒塞进嘴里,龇着牙使劲挤了一大段,啧着舌头做个怪相。

“好吃的,蛮好吃,天天吃,肚肠很干净。”

她霍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帮你收拾东西吧!你明朝回杭州上大学,为啥还不收拾东西?”

“哎——”他用一只脚拦住她,“不要不要,这是多此一举。我这些东西,都要留给北大荒做纪念的,北大荒到底养了我五年,没有亏待我,我留给它做肥料的,我一个人回去实在已经太重了,我还要背一个人哩……”

她听不懂他说什么。

“哎,你走过来!”他突然诡秘地对她招招手,“过来,我同你说件事。”

她挪了几步,依然离他有几步远。

他压低了声音。那摘掉了深度近视镜的眼睛凹陷进去,暗淡如一片枯叶。

“我总觉得有个人跟牢我。真的,已经好长辰光了。随便我走到哪里,随便我做什么,他总是跟牢我。”

她毛骨悚然。

“不相信?不相信你就是近视眼。好比我看你,你就不是原来那个你,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但我晓得这个是你,那个是我。那个我有点像我自家,年纪也同我差不多;不过你刚刚要看见他,他就不见了,从来没有看灵清过,不过他总跟牢我,弄得我蛮不舒服。有辰光他罩在我头顶心,有辰光蹲在我心里头,有辰光钻在我骨头缝里,血里肠子里。会大会小,会长会短,总归同我粘在一道……”

“他是个影子?”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不是,就是个人。”

“是个幽灵?”

“不是不是,就是个人。同你说是个人。就好像是,好像我不是一个我,好像有两个我,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就要往西,你要往南,他就要往北,专门同你作对。真的,不骗你,我不会自己骗自己。”他突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起来,唾沫飞扬,“我恨死他了,想把他掼掉,赶走,他就不走,半夜里还同我说话,教我唱歌。我想他一定是个妖怪,我要弄死他,为民除害,就在大树上磨自家背脊想把他磨掉,就钻到草垛里去想把他闷死,就吃敌敌畏想把他毒死,就用剪刀剪他,用火柴烧他,想不到他是同孙悟空一样的随你怎样弄也死不了,他们就叫我疯子,哈哈哈……”

他突然仰脸大笑,笑声酷似青蛙。那突起的喉结如青蛙的气囊鼓颤颤抖动,笑得她心痛欲裂。他的病看来是很重了……

他忽然沉下脸,眼珠暴怒地凸起,踮着脚尖立起来,手指着屋角:“喏——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看见了,快捉牢他!”他扑过去,扑个空,栽倒了,撞得火炕咚咚响,又飞快爬起来。“在那里!他要跟我到死,我死了他才会死,快捉牢他!”他绝望地尖叫,一把抓起那堆扑克,高高地举起,一挥手扔散了,白的黑的扑克牌,雪片、火纸似的落下来,落得一炕一地。“捉牢他……”他扑倒在满炕的纸牌上,身子奄奄一息地抽搐,嘴唇翕动着,挂一圈白色的泡沫。他终于筋疲力尽,把头斜靠在炕沿上,闭上了眼。

她几乎被他吓坏了,欲哭无泪。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到隔壁房间去要了一点冷水,用毛巾蘸湿了,敷在他额头上;又用木箱上的牙杯,舀一点水,慢慢地滴了几滴在他唇上,水毫无知觉地从他腮上流淌下来,流进那一片很久没有剃刮的、参差不齐的黄胡子里去了……

她的头疼得好像要炸裂。

她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那些纸牌。白纸上落满肮脏的指印。一面是白,一面是黑;正面是牌,反面不是牌。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要往西。她想她应该去找一下他连队的干部,问问明天到底怎么把他送上火车,她可以来帮他。明天?公开信。她至少应送他到佳木斯。他除了病退回杭州,其他无路可走。她拧了一把毛巾,替他擦脸擦手。他长黑的指甲划过她手背,留下微微灼痛。钻入窗缝的风将他焦黄的头发吹乱。有一绺搭在苍白的额头,抚慰着那思虑太重的头脑。她第一次注意到,在他摘除了那副厚镜片的深陷的眼眶四周,有两圈浓黑而密长的睫毛,害羞似的微微弯曲低垂,使他清瘦的脸显得秀丽而文雅。她发现他从未有过这般令人爱怜的俊逸阴柔之美。她对他充满怜悯。一切都太晚了……会不会又是一个永别。

她顺着风跑,风将她托起来。越托越高。她的脚离开了地面,被防风林带隔成一个个方块的田野,像一张张连接的扑克牌。白色的云朵缠绕着她,变成了她飘飘的长裙。她顺风飘去,前面出现了巨大的圆柱、巍峨的宫殿。大理石的平台下,光滑的石阶,一直通向绿色草坪上的喷泉,喷泉中央的一条大鱼嘴里吐出水流似的珍珠……音乐袅袅传来,优雅迷人,许多长翅膀的白色小天使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这是什么地方——她喊道。

宫殿大门两边依次而立的众神雕塑中有一个美丽的女神回答:这是天堂。

她认出那是智慧女神雅典娜。这么说她已经让风吹到了遥远的希腊。这是在古希腊神庙?她又认出了月神阿尔特弥斯、爱神厄洛斯、太阳神阿波罗和万神之父宙斯。他们亲切和悦地对她微笑,请她在天堂歇息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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