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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她看见喷泉边和草坪上有许多人在自由自在地漫游,有人跳舞,有人吟诵着诗歌,有人在树下饮酒,还有人在花丛里拥抱接吻。纯净的空气在阳光下颤动,微风送来浓郁的花香,树木和草地如翡翠绿得柔润,乳色的圆柱在云烟雾气里若隐若现,人们颈上的珠链闪闪发光……天堂果然名不虚传,如此令人怡然陶醉。她感到无比幸福。

忽然她看见一个穿紫色长袍的胖女人身背后的长袍竟是橘黄颜色。她很诧异。她又看见一个穿棉鞋的男子,另一只脚穿着凉鞋。她大大吃惊。往前走,一个迎面走来的白胡子老头,朝她转过头,竟然在他的后脑勺上还有一张面孔,长着长长的黑胡子。她吓一跳,想转身回去,却发现周围的人都生着正反两只面孔。只要这一面在笑,那一面就在哭;这一面睁着眼,那一面就闭着眼。还有人用背面的嘴互相亲吻。她害怕极了,大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天堂。雅典娜女神微笑着飘然而来。她发现女神原来也是一个两面人。那另一面很丑,有一张大嘴和长长牙齿。她想,难怪女神那么聪明,她原来长着两个脑袋嘛。

女神快乐地在草地上播撒着种子。

一会儿工夫,草地上开满金色的小花。

她想采些花带回去,她弯下腰去采花,发现花瓣全是纸做的。

谎花!她跳开去。

你错了。雅典娜女神在自己胸口佩上了一朵纸花,对她摇摇头。你错了,这不叫谎花。

什么是谎花呢?她大声问。声音在浩大的天庭上轰轰作响。

结了果的花才是谎花。雅典娜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结了果的花反而是谎花?她越发不明白。难道既不是雌花也不是雄花,更不是那种不雌不雄的花吗?

当然。雅典娜笑得很神秘。结了果的花不是谎花的父母吗?雅典娜说完这一句,便飘然离去。

她也想尾随雅典娜而去,却被一个剪着童发的小女孩拦住了。我不要做两面人,那小女孩哭哭唧唧地扯着她的衣角说。我不要做两面人,阿姨你帮帮我吧。

她看见小女孩有一副洁白的牙齿,像珍珠一样发光。而她背后的脸上,却有一副黑黑的牙齿,难看极了。她不忍心让小女孩这么苦恼,就去采了许多白云来擦洗她的黑牙齿,可是擦来擦去无论怎么也擦不白。擦得她的胳膊好酸疼。她灰心了,她知道这一切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天堂里也有两面人,看来地狱里也会有的。忽然她想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转过头去看自己的背后,怎么也看不见。她想找梯子从天堂下来,云雾茫茫,无从落脚,忽然踩了一个空,便像颗流星似的从天上掉下去……

第二天一早,肖潇带上了那份公开信,坐拖车到镇上换火车去管理局。拖车路过五分场的时候,她特地下了车,想再去看看邹思竹。邹思竹如果真是今天走,只要赶上中午去佳木斯的火车,她可以再从佳木斯坐火车去鹤岗。她走进那阴暗破旧的走廊,听不见一点声音。走廊尽头那间小屋,门敞开着,行李仍如昨日卷成一堆,靠墙放着。屋子空荡荡——邹思竹不见了。她一阵恐惧。只是少了木箱上的牙杯牙膏,还有那副扑克牌。我这些东西都要留给北大荒做纪念的。她呆呆站了一会儿,木然掀开木箱盖。他的那一箱子宝贝书也不带走吗?她打了一个寒噤——她看见一箱子碎纸片,几乎撕成花生米粒大的碎纸片,幽幽地沉在里头,满满一箱。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看见了,捉牢他!

她慌忙合上箱盖,走了出来。

有声音在她身后捅炉子,大声说:“那疯子送回杭州去了。有人护送他去的!”

她木木地走。她追不上他了。一个往南,一个往北。阴冷的南方,寒冷的北方,横竖都是一个冷。树叶是碎片,白云是碎片,浪花是碎片,头发丝儿也是碎片。横竖都是一个碎。我死了他才会死。他死了他才会死。他碎了他才会碎。而她的心,碎过又拼接。她只有在这寒冷的地方,才能把自己像上了大冻的水拼接成冰和雪。

风又刮起来。

肖潇到管理局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没有找到余主任。有人说他上午到总局去了。她把那份材料交给了收发室,在管局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就坐早班汽车去了鹤岗。她得在那儿换乘回半截河的火车,路上还得大半天。她不准备等余主任回来。她正巴不得他不在。她得赶回农场去,科研班的活儿也该开始忙活了。

她在鹤岗老街下了长途汽车,车站离火车站很近。她无心逛商店,想去乘中午十一点三刻的那班火车。她没有什么钱,上个月的工资给孩子寄了一半。何况风又那么大。煤城的风是黑色的,煤城的积雪也是黑色的。他在这里挖煤,永远挖不到春天。她走进候车室去避风,很快又被呛人的臭气赶了出来。她便到售票处去买票。这儿倒冷清得多。看来大多数的人都并不买票,大概因为火车总是晚点。

离正点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无事可做,无处可坐,便靠一扇窗站着,闷闷想着心事。窗玻璃污浊不堪,外面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

不远处另一扇窗下,有个人站着在看报纸。

她无意溜了一眼,发现他看的是一张当天的《三江日报》。

她又扫了一眼,发现正对着她的那一版上方,登着一则醒目的标题:《一条河堤,两条路线》。

她的脑子嗡地一热,身子往前倾,凑上去,想看得清楚些。那人转过脸来,有些奇怪地瞅了她一眼。

那报纸忽地耷拉下去。

她抬起头看看那人。

“是你——”那人低声说。

“陈旭。”她的嘴唇动了动。

他穿一件破旧的草绿色棉袄,领子上露出些黑乎乎的棉絮,胸前一片油垢。一顶新而脏的狗皮帽夹在腋窝下,露出长而蓬乱的头发,一直压到耳根。人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既不显瘦也不显胖,只是腮帮子刮得挺干净,看上去比以前还显得精神些。她平静地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个熟人。

“正在拜读你的大作。”他好像也总算反应过来,露出了她熟悉的那种无所谓的神情,扬扬手里的报纸说,“你,蛮会写嘛……”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件她最不愿发生的事,也许就是不愿让他看到这张报纸。但恰恰他走过了报亭。

“你怎么晓得是我写的?”她表现出不高兴。

“哎,不要谦虚嘛,谦虚过头就是虚伪了。”他清清嗓子,“你不是从政治文化室开始,就表现出这种才能了嘛。我连你写的文章也看不出来,白白同你一条炕上住了一年半。”

“你别无赖好不好?”她有些愠怒。平日想象中如果偶尔与他重逢而勾起的旧情全都不翼而飞。“你有啥意见,直说好了。”她不知该怎么摆脱他。

“我晓得你是不喜欢听假话的。”他颇为自信地点点头,“我当然要直说。你和我今朝在这种地方碰到,简直是个奇迹。今生今世,要想再碰到,恐怕不大容易。你要上天,我要入地,各奔前程了。所以,我这几句话如果不说,实在对不住你。”

他摸出一包烟,点上了,舒舒服服吸了一口。

“要说,实在也简单不过。一句话——我看如今你说假话的本事老早超过我了!”

什么东西在她头顶猛击一下。她眼冒金星,冷汗四溢。等开了支,你再来拿好不好……一个黑影在角落窃笑。她口干舌燥。

“不……”她结结巴巴地辩解,“那次借钱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想借给你的……结果家里突然,突然来了电报……”

他哈哈笑起来,指间的烟灰飞散开去。笑得她莫名其妙。

“借钱?你以为我会向你借钱?真是笑话。那是泡泡儿同我打的一个赌,他一定要说你这个人一生一世是不会编假话的。不过,你编假话,还骗不到我头上。我这个老骗子,还会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就算你真骗了我,我也无所谓,不会像你那样要死要活的。因为……”他停顿了一下,仰着脸,往污秽的空气中吐着烟圈,“因为人生来就要骗人,也要被人骗的,互相骗来骗去,一笔公平交易。我老早就同你说过。怎么样,我去当个预言家蛮合格呢!”

“我没有骗人。”她用一种坚决的口气说,“不要把你同我混为一谈。”

“岂敢岂敢。”他嘴角上滑过一片冷冷的嘲讽,“你同我当然是不一样的。你只要大笔一挥,什么‘七分场百日大变样’的谎话就全场满天飞。你只要闭上眼睛说什么‘一条河堤两条路线’,乌鸦都变成了喜鹊。你向几千几万个读者不负责任地描绘这种假象、重复这种谎言,你还要受到表扬、重用、提拔。哼,你敢说你没有骗人,没有学会说谎?你,你是骗人有功啊!”

肖潇悚然。他一直在暗中跟踪、观察,并监视着她呀,这个魔鬼!如果他知道,知道了那份公开信上签名的事……她张口结舌。

“而我——”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又继续踩,踩得稀烂,“我是骗人有罪,罪该万死——你不是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那样做。我同你今天的处境恰好相反,可惜我们的结局,恰恰也正好相反。”

沉默。火车惊天动地吼叫。天花板在颤抖。

恰好相反?也许。不,她没有骗人。那是她的工作,她的职责,她的理想,她的……

他抬手看了看表。

“我是专门从煤窑出来,来接子的。”他的口气平和了些,“那年他打死了马,判了两年,刑满了,从汤原监狱出来,打电话给我,不想回家了,想到煤窑去下井,多挣点钞票……火车,晚点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子?那个破碎的天鹅蛋。什么,朋友?什么时候对位?他原谅了他,就因为她月子里那袋鲫鱼?友谊很简单也很实惠,爱情也很实惠却太复杂。那个天鹅蛋永远不会再有了,天鹅却会年年飞来。人顶可怕的是自己骗自己。真理从来只遇到我而我却从不曾遇见真理……她茫然而疑惑。

“那么,你就打算一直在煤窑……呆下去?”她问。火车为什么还不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他摇摇头,又点了一棵烟。

“这么傻?墨汁浇在烟丝上,抽个把月,肺部就会出现阴影。哪一天弄到病退证明,就好打回老家去。我这点本事,骗骗医生足够了。”

她打了一个冷战。

“不要慌。肯说出自己心里的所谓罪恶的人,不会是顶可怕的人。”他直盯盯看着她,目光阴冷而锋利,“承认自己丑恶的坏蛋,同那些自以为高尚的伪君子相比哪个真实?每个人心里的私欲,噢,也叫私心杂念吧,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它而不存在的!不会因为你想消灭它,它就灭亡的!”

好比我看你,你就不是原来那个你,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但我晓得这个是你。

她不想听他讲演。火车还不来。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晓得,邹思竹发神经了……”

“发神经?”他竟完全无动于衷,撇了撇嘴,“你晓得他真疯假疯?现在装疯病退的人多的是,我……”

“你太冷酷了!”她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如果说天下有一个人不会装假,就是邹思竹。”

他“嘿嘿”地笑起来,狡黠地挤了挤眼。

“他不会装假?他告诉过你说,他爱你吗?”

没有,从来没有。即使爱过,也早已不再爱了,他对她失望……

他用一种无所不知的神气说:“我晓得他是一直想同你好的,只是他不敢想,也不敢说罢了。他亲眼看见了我们在农场安家的结局,他晓得自己如果不考上那个大学,不离开农场,一切都是空想。压抑也是一种装假,装假就要压抑,压抑的人到头来不发神经才是怪事。说穿了他同我的区别就在于,我是看破红尘而无所不为,以毒攻毒。因为你只有比那些坏蛋更加坏,你才能战胜他们。而邹思竹……”

她的耳膜胀得像要裂开,头皮也要裂开了……

“而邹思竹这个人明明是陷在烂泥塘里,明明也早早看透了人生,却偏偏还要装清高。他怎么会不苦恼?”他一口气说下去,“这种书呆子想得太多就想出些古怪的念头来折磨自己。所以我说他真疯假疯弄不灵清,历史上许多思想家都是疯子嘛……”

他再说下去,她也要发疯了。

“不过实在是犯不着。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好好坏坏的。老子这辈子假如还有出头之日,假如让我来——管人,我就要对现在的这套道理来一个彻底革命。我要让每个人都把心里所谓的那个魔鬼放出来,每天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和地方让他们去作死。谁也不会因为看见了对方的魔鬼而吃惊害怕;谁也不会因为背着自己的魔鬼而感到沉重。况且,那魔鬼也不会因为关押在瓶内太久而憎恨人类。它们互相残杀的结果,只会是内耗和内损,筋疲力尽就要去休息。休息的时候,天下或许就太平了。当然天下太平是很无聊的,同死亡差不多少。所以太平总是暂时的。但毕竟人们再不需要伪装和撒谎,他们内心的私欲都通过溢洪道排放出去了。你说这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吗?”

“请你不要再说了!”肖潇忽觉胸腔中涌上一股怒气,脖子上青筋绽出。他多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他为自己的懦弱和失败创造了这样一套魔鬼的理论,真是厚颜无耻。她决不会被他说服!她也永远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去做。她要寻找自己的真实。她会找到的。“再见!”她匆匆说,没有再看他一眼,扭头冲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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