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们真的疯了,似乎被突来的火种点燃了心中久抑的激情,他们你追我赶地挑水、泼水,要用自己的汗水浇灌出一块边疆的乐园。
中午时分,一块平如明镜的冰场浇出来了。乔海洋和刘北上等人急不可耐地冲了过去,穿着从北京带来的冰鞋,呼喊着跑上冰场,滑了起来。
知青们都跑来了,他们有的穿着冰鞋,有的拿着冰车,有的干脆什么都没有穿,也在冰面上滑着。
阳光下,乔海洋和刘北上飞快滑过,溜冰技术娴熟。
冰场上,青年们闹着,笑着,欢声一片。
尚菲菲闻听消息,立即去告诉叶晓帆。
叶晓帆和樱桃正在喂猪,听说此事,放下食勺赶了过来。
冰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知青,黑压压的一片。乔海洋见到叶晓帆,招手让她下来滑。二人在冰场里如影相随,翩翩起舞,精湛的技术,优美的舞姿,眼花缭乱的花样,让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晓帆姐滑得咋这好看呢?!”樱桃站在边上,兴奋地说。
“那当然!在北京,她是冰场的皇后!”尚菲菲得意地说。
“是吗?”樱桃转头看去,冰场上,叶晓帆的红围巾在风中摆动,阳光下,她显得十分美丽。
忽然,范学东和郑红梅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都给我停下!”范学东站在冰场边上大喊。
众人一惊,转头看着他。
“谁让你们在这里浇冰场的?这是边疆,这是屯垦戍边的地方,不是让你们来玩的?”
冰场一下静下来,只听到范学东的喊声:“太不像话了,把你们北京的流氓场所都搬到边疆来了。马上给我封掉!”
听了这句话,刘北上忍不住气,要上前,被乔海洋拦住。乔海洋滑到范学东的面前,故意操着东北口音说:“范排长,你刚才说啥玩意?北京的流氓场所?”
“咋了?我说得不对呀?”范学东转脸看着他,刚才他远远看到乔海洋和叶晓帆一起拉着手滑冰,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按照你的说法,凡是滑冰的就都是流氓了?”乔海洋反问道,“据我所知,你们哈尔滨青年会滑冰的不少,难道他们都是流氓?!”
“你——你别跟我胡搅蛮缠!跟我到连部去!”范学东拉住乔海洋。
乔海洋一把甩开他,坐在地上脱掉冰鞋,说:“去就去!我就不信,在老东北这疙瘩,还不让滑冰了!”说着站起来,跟他走去。
刘北上见了,也忙脱了冰鞋跟了过去。
叶晓帆担心地看着他们。
樱桃见到,上前追着喊道:“哎,这滑得好好的,凭啥就不让滑了?”
郑红梅转身瞪了她一眼,说:“这是我们知青的事,你少管!”
连部内,大嘴连长坐在桌子旁,口气严厉地对站在对面的乔海洋和刘北上说:“现在战备工作这么紧张,你们浇冰场,就是违反连队纪律!谁让你们干了?你们请示谁了?”
乔海洋小声嘟囔着:“滑冰还要请示?”
“当然要请示!这是值班连队,是边疆,不是你们家,想干啥干啥!说,这是你们谁的主意?”
乔海洋和刘北上异口同声地回答:“我!”
大嘴连长猛然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好事你们不争,这种乌七八糟的事你们俩倒争起来了!好啊!都愿意关禁闭是吧?我成全你们!每人关三天!”
冰场旁,郑红梅带领着一群战士走来,用铁镐刨着冰面,用她的话说,是要让知青们用实际行动和过去的资产阶级思想和生活方式彻底决裂!
战士们都有气无力地干着,他们不愿意把这个冰场毁掉。
范学东把乔海洋和刘北上也带来了,给他们一人一把镐,可乔海洋和刘北上站在一旁揣着手,说早上没吃饭,浑身没劲,举不起镐来!
范学东气得眼珠子要瞪出来,严厉警告他们:这是破坏战备的大问题,你们不要执迷不悟!
可乔海洋和刘北上就是不动,后来干脆坐在了地上。
樱桃见郑红梅带着战士过来刨冰场,忙到屯子里找到一群滑冰车的小孩,说那边有一个又大又平的冰场,咱们上那玩去!
孩子们听了她的话,忙拉着冰车跑来。
冰场边上,郑红梅和范学东正在和乔海洋、刘北上争执。
“你们为什么不干?”
刘北上咧着嘴说:“我肚子疼!”
“乔海洋,你呢?”
乔海洋一脸痛苦,“我头晕,恶心,要吐!”
范学东忍不住叫起来:“你们这是成心捣乱!浇冰场的时候你们怎么好好的?”
乔海洋看了看范学东,说:“那不一样,浇冰场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在建设边疆呢!当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了!”
范学东怒道:“你们是思想上有病,今天你们不把这冰场给刨了,就别想回去!”
忽然,一阵孩子的喧闹声从远处传来。
范学东和郑红梅转头一看,见一群孩子连喊带叫地拿着冰车在冰场上玩着,樱桃也坐在冰车上,高兴地挥着手。
乔海洋和刘北上看到,一下乐了。
樱桃坐在冰车上,对前面拉冰车的孩子叫着:“九儿,拉呀!快点拉呀!”
那个叫九九的小孩使劲拉着。
战士们见了,纷纷停下,杵着镐饶有兴致地看着。
范学东忙跑过去,喊道:“干啥玩意儿?干啥玩意儿?快走,不许在这儿玩!”
樱桃看了看他,低声对九九说:“别理他,快拉!”
九九拉着冰车飞快地向范学东冲去,孩子们笑着、叫着,在战士们面前穿梭、嬉闹。
范学东见九九的冰车冲来,慌忙躲闪,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众人见到,大声哄笑。
刨冰场的事不了了之,范学东只好把乔海洋和刘北上带回禁闭室,自己去向连长汇报。看着范学东捂着屁股一瘸一拐的样子,乔海洋和刘北上乐得蹦起来。
“没想到,樱桃这招真灵,带着一帮老职工的孩子来玩,范学东和郑红梅一点辙都没有!”刘北上笑得滚在炕上。
“那当然了,樱桃是谁?我师傅的女儿,当然向着我啦!”乔海洋得意地说。
二人躺在炕上,神吹海哨地瞎聊,觉得心里特别痛快。
连部里,范学东一脸愁容,对大嘴连长说道:“连长啊,我看这个乔海洋实在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三天两头的惹祸惹麻烦,把他调走得了!”
“调走?调哪去?”大嘴连长问。
“调到后方连队去,要不然,就到农业连去!省得他在这里给咱们捣乱!”
大嘴连长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倒是挺干脆啊!一犯错误,就把人调走,那我们连谁犯错误就调走谁,我这个连长还干得长啊?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就变成排长了!”
范学东忙说:“那咋可能?”
“咋不可能?谁不犯错误?你没犯过?”
“我……”范学东眨了眨眼睛。
“战士犯了错误,就要批评教育,别来不来就想着把人弄走?弄哪去?哪不是我们兵团的连队?再说了,那帮小子费老大劲浇出个冰场,你们干啥非得去刨了?放在那儿让孩子们玩呗,没事折腾它干啥?”大嘴连长说完,夹着一个小本走了,把范学东一个人晾在了连部。
樱桃高兴地回到家里,却被老车说了一顿,说知青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少掺和,可是樱桃说就看不惯郑红梅那副样子,跟多了不起似的!来不来就给人家扣帽子,啥资产阶级?打个冰溜子就资产阶级了?还说人家是流氓?咋流氓了?
老车说不过她,但乔海洋给关了禁闭,他心里也不痛快,到了马号,蹲在地上抽烟,半晌不出车。
穆德辉知道后,忙走来笑着对老车说:“日他牛哥,你添啥乱?赶紧出车!”
老车闭着眼睛使劲嘬着烟袋嘴,好像没听见。
穆德辉急起来:“哎呀,这事不怪我呀!我也没给他关禁闭,是连长给关的!我有啥法儿?”
老车终于开口了:“不就是打冰溜子玩吗?多大的事呀?也值当关起来?”
“哎,老哥,这知青的事,咱别掺和!整不清楚!要不,我再给你派个跟车的?”
老车把头转向一旁。
穆德辉跟了过来,说:“那你想咋的?你说,你想咋的吧?”
“你把人给我要出来!”
“他关着禁闭呢,我咋给你要出来?!”
老车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穆德辉横下心来:“这么着,今天我跟你的车,当你的伙计,行了吧?”
老车磕了磕烟袋锅。
穆德辉见了直起腰来,松了口气。
没想到,老车又卷了一袋,擦了根火柴,抽起来。
穆德辉真急了:“哎呀,我的活祖宗,你这不是要急死我吗?我当你的伙计都不行?”
“咱用不起!我就要乔海洋跟车!”
“你——好,好!我别不过你!我找连长说去,大不了,我替他蹲禁闭!日他牛哥,真邪了门儿了,你咋就认准他了?!”穆德辉使劲跺了跺脚,气冲冲地走去。
在大嘴连长的头脑里,生产和战备永远是第一位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政治思想工作,他打心眼里不感兴趣,真找到头上来,他也不过是敷衍,从来就没有当过正事。因此,穆德辉一来说情,他立即答应了,放了乔海洋。
乔海洋跟老车出车,又赶着大儿马在路上欢蹦乱跳地跑着,遇到了范学东,还使劲冲他甩了两鞭子。
为了感谢樱桃和老车,这天晚上,乔海洋走进了老车的家,把一条大前门烟放在桌子上。
“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您尝尝!”
老车坐在炕上,看了一眼,没说话。
乔海洋又拿出了一包糖,对樱桃说:“樱桃,这是北京的大白兔奶糖,给你的!”
“大白兔?”樱桃忙拿过来看。
“你尝一块!”
樱桃剥开,吃着。
“好吃吗?”
“嗯,有股奶味!爹,你也吃一块!”樱桃转身给了老车一块。
老车一摆手:“我不吃!”
樱桃倔强地说:“干啥不吃?你没吃过!”剥开糖纸,塞到了老车嘴里。
“这丫头!”老车把糖含在嘴里,看了看乔海洋,说,“往后别给我送东西了!有啥吃的,自己留着!”
“我那儿留不住,让我那帮哥们儿看见,不管是什么,一下就给抢光了!”乔海洋笑着说。
樱桃听了,拿起糖说:“那你就放我这儿,我给你留着!省得让他们都给吃了!”
乔海洋笑了笑,说:“吃就吃呗!谁吃不是吃呀,又不能下小崽!”
樱桃笑了起来:“你说话咋那有意思呀?”
老车看了看乔海洋,说:“海洋,往后想打冰溜子,山里耍去!别在他们眼皮底下折腾!”
乔海洋低头说了一句:“哎!”
樱桃不服气地说:“浇个冰场咋了?又没耽误人家干活?还把人关起来!”
“你懂啥?现在是战备期间!”
“战备期间咋了?没看见电影上演的,人家打仗还唱歌、吹口琴呢?”
见樱桃和老车顶嘴,乔海洋忙说:“哎,樱桃,你不是想听我拉琴吗?我把琴带来了!”说着把琴盒打开,拿出小提琴。
“哎呀,这就是小提琴?真好看!”樱桃上前用手轻轻地摸着。
老车忙说:“别给人家乱动!”
乔海洋笑道:“没事!”拿起弓子,紧着弓弦。
“你拉一个我听听!我还没听过小提琴呢!”樱桃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乔海洋拿起琴,站了起来,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拉了起来,悠扬的琴声,舒缓、流畅。乔海洋似乎一下变了一个人,全神贯注,稳健老练,洒脱自如地演奏着,樱桃和老车一下被吸引住了,默默地注视着他。
乔海洋的表情随着乐曲的变化而变化,时而喜悦,时而忧伤,炉火映照着他红红的面庞,显得十分清秀。
樱桃看得入迷了。
老车也吃惊地看着他,他没想到,自己的徒弟还有这么一手!
乔海洋的演奏进入高潮,他情绪激动,弓子飞舞,手指飞快地在琴弦上跳跃,演奏出高难度的曲子,最后的结尾一气呵成,弓子停在空中。
老车和樱桃愣愣地看着。
樱桃猛然鼓起掌来,兴奋地说:“哎呀,太好了!你拉得咋这么好听啊?!”
乔海洋笑了笑,放下琴。
老车猛然把烟袋锅往桌子上一拍,说:“行!海洋,你是块材料!”
乔海洋一愣,看着老车。
樱桃跑上前,拿起乔海洋的手,看了半天,抬头对老车说:“爹,你说,他的手咋这么巧呢?”
老车兴奋地对樱桃说:“去,炒俩鸡蛋,我跟海洋喝两盅!”
樱桃高兴地答应着:“哎!”
乔海洋忙说:“不用了!”
“你别管,我爹高兴!”樱桃笑着走去。
乔海洋转头看着老车,见老车拿着小提琴,翻来覆去地看着。
老车年轻时也喜欢乐器,二胡、笛子都摆弄过,最后迷上了唢呐。方圆百里,谁都知道老车的唢呐吹得好,赶上红白喜事,总要来请他。他可以一口气吹上半天,中间顶多吐口吐沫擦把嘴,水都不喝一口。可是自从他媳妇得病去世后,他再也没有碰过唢呐,有人找他,他也给回绝了,说岁数大了,吹不动了。人家知道,老车是没心情,他和媳妇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很好,两口子结婚十几年,相亲相爱,从来没有红过脸。家里有个贤惠、温柔的老婆,女儿又乖巧、伶俐,让老车每天乐呵呵的。可现在,家里没有了女人,他也蔫儿了,话都懒得多说,更别提摆弄乐器了。
今天,老车看见乔海洋拉琴,又勾起了兴致,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是个有灵性的人,跟自己赶车,委屈了。
这天,乔海洋和老车来到四连,见到了老车的新相好赛牡丹。
赛牡丹原本是个唱二人转的演员,“文革”后,县里不让唱二人转了,她也回到娘家务农。农场改编为兵团后,她成了兵团的老职工,住在四连。
乔海洋第一次和她见面,就感到她和老车完全是两种性格的人。
那天,赛牡丹拿着一个大包袱,在路口等他们,见到乔海洋,就笑着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北京小伙儿?”
老车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对乔海洋说:“这是你赛姨!”
乔海洋忙叫道:“赛姨!”
赛牡丹爽快地答应着:“哎!看这小伙儿长的,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个俊俏书生,咋跟你这么个黑不溜秋的丑八怪一块混哪?!”
老车笑了起来,说:“嫌我丑,别上我的车呀!”
“你寻思我稀罕哪?”她打开包袱,拿出了几张饼,说:“给,糖饼,刚烙得的!趁热吃两口!”
老车接过来,啃了一口。
赛牡丹拿起一张递给乔海洋:“给,你也吃!”
乔海洋忙推开,说:“不,我不饿!”
赛牡丹把眼一瞪:“啥饿不饿的?大小伙子,啥时候得空啥时候吃呗,能撑死你呀?快点接着!”
乔海洋看了看老车,只好接过来。
老车对他说:“吃吧!一会儿到了地方,没空吃饭!”
乔海洋疑惑地看了看老车,不知道赛牡丹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在腰屯的一座小学校前,一个叫老歪的中年男子正拿着一个锣敲着:“开会了!学习了!下晚到小学校教室开学习会了!”
听到他的喊声,做饭的中年妇女抬起头,连忙从锅里拿出了两个大馒头跑出去。
拖拉机手从驾驶棚探出头来,忙开着拖拉机赶去。
几个小孩跟着几个妇女拿着小板凳在后面跑着,妇女们不时地回头催促着。
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棍笑呵呵地走来,被一个年轻人跑过去搀扶着。
人们纷纷地跑到小学校的教室前,一同向路口张望着。
在夕阳的余晖下,老车赶着马爬犁走来。
人们纷纷迎了上来,兴奋地叫喊:“来了!是赛牡丹!赛牡丹来了!”
赛牡丹老远就直起身子,在爬犁上和人们打着招呼。
一个老大娘走上前,对赛牡丹说:“闺女,咋这么长时间没来哪?”
赛牡丹笑着说:“到黑河转了一圈,才回来!大娘,想我了吗?”
“可不是咋的!我成天念叨,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让老歪套车拉你去!”
“我这不是来了吗?”
几个姑娘围上来,拉着赛牡丹,把她拥进了门。
老歪敲着锣喊道:“快点开会啦!开学习会啦!”
众人跟着赛牡丹拥进小学校的教室。
一辆拖拉机开了过来,上面下来好几个人,匆匆忙忙地跑了进去。
面对如此热闹的场面,乔海洋忍不住问老车:“怎么这么多人?传达什么重要文件哪?”
老车笑了笑,说:“传达啥文件?要开锣了!”
乔海洋大惊:“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