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发什么愣呢?你实在不想谈你的初恋,就不谈吧。想当年,我们军校学生真正是天之骄子哪,那样的智力,那样的综合素质,喜欢我们的女孩子太多了,何患无妻?只是我们太年轻,太纯洁,对于儿女情长有点不好意思。老李,你不会到现在还不好意思吧?”
老郑的大嗓门在李祥君耳边轰炸。李祥君苦笑一下,举起酒杯,说:“来来,喝酒!”
众人都举起酒杯。他们把酒杯送到唇边时都有点疑惑,因为李祥君在他们眼里一直有点南方人的儒雅和矜持,似乎不爱喝酒,从来没有这样豪放地劝过酒,没想到今天却主动出击。不过,酒逢知千杯少,大家很快开始新一轮的畅饮。
然而,形如水、性如火的酒,没有浇灭李祥君的回忆。
李祥君上中学的那个年代,参军对有志青年的吸引力是巨大的。李祥君高三那年的六月初,解放军到学校毕业班招飞行员,老师推荐了他。他很想当兵保家卫国,但体检时因牙齿不好未能选上,为此他懊恼了很久。
6月5日,高三同学开始填报高考志愿。李祥君分别征求了父母、老师和冯颂兰的意见,他们都建议他报考清华大学或北京大学。他对颂兰说:“今年有八所部队院校来上海招生,我想考北方军工学院。这是一所顶极军校,录取分与清华、北大相同。我很想当一名军人。我家经济比较困难,我上高中的这三年,家中已是负债累累,上普通大学又要父母承担五年的学习和生活费用,我不忍心再增加父母的负担。军校是供给制,还有津贴,我上军校后就不需要家里供养了。你说好吗?”
“祥君,你要考军校,我同意。但我的成绩不拔尖,不敢考这所军校。我想学哲学,你觉得呢?”
“颂兰,你不偏科,数理化学得好,语文也好,考什么专业都可以。哲学是人类智慧的花朵,是具体科学之母,有哲学修养是好事。”
“嗯。不过,这样我们就要分两地上学,长时间不能见面,我觉得有点受不了。你要知道,我离开家、离开你,真不知该怎么生活。”
“颂兰,老师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说‘好儿女志在四方’吗?只要我们真心相爱,千山万水是隔不断情意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况且,每年我们还可以一起回家度假。”
“好吧,我们就这样填志愿吧。”
冯颂兰填报了南方大学哲学系。
7月6日中午,全校毕业班同学一起乘汽车到崇明县城,住进崇明中学附近的城桥中学学生宿舍。晚上,学校领导给全体考生开会,要大家今晚放松一下,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天考试的时候保持最佳状态。同时要做到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大学录取与不录取一样前途远大。
面对即将来临的决定前途和命运的考试,颂兰有点紧张和害怕,偷偷对李祥君说:“祥君,我有点儿心慌,觉得复习过的内容好像全忘了。”
“颂兰,别怕,沉住气,相信自己一定能行。排除杂念,不要想我们的事。请你放心,不管你能否考上大学,我都不变心。考试的时候要注意方法,先挑会做的题目做,一时不会做的先跳过,回头再做。一定要验算,只要有时间就多检查几遍,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最好的成绩。”
“这样做有用么?”
“当然有用。我毕竟经过三场数学竞赛,这是我的经验。”
“好吧,我听你的。”
李祥君的鼓励使冯颂兰充满了信心,她渐渐平静下来,准备全力以赴参加高考。
李祥君和同学们7日至9日在崇明中学参加了为期三天的高考。连续三天都是三十七、八摄氏度的高温,考场中既无空调又无电风扇,全靠考生手中的折扇降温。紧张应试的同学们汗如雨下,多个考生晕倒在考场。9日下午五点半离开考场时,考生们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脚步缓慢,连表情都有点呆滞。但在回母校的汽车上,大家仍振作精神来核对考试答案。有人惊喜地说自己答对了,有人懊恼地说自己在考场上脑子像生锈一样运转不灵,明明答案在心里,可当时就是想不起来。
回到母校后,李祥君和冯颂兰结伴回家。几个月高度紧张的复习和考试使他们俩都消瘦了。今天沉重的包袱终于卸下来,两人感到轻松多了。此时,金色的晚霞映红了西边天空,南横运河的河水泛起了浅红色的微波,轻风吹拂着高大的玉米秆,碧绿的长叶子迎风摇摆,开满红、黄、白、紫多种颜色花朵的植物上,各种各样的蝴蝶飞来飞去忙个不停。他们无心欣赏美丽的田园风光,专心地对着高考试题答案。颂兰脸上渐渐收起了笑容。她说:“祥君,我考试的时候发挥得不好,做错了好几道题,恐怕录取无望了。你自己回家吧,我也要回家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祥君急忙追上她,拉住她的手,轻声对她说:“颂兰,考好考不好都已考完了,不要多想,更不要悲观。从你刚才的答案看来,数学、外语、政治都是不错的,作文也写得切题,这样总分应该不会太低。南方大学万一考不上,其它非重点大学准能录取的。退一万步说,就是这次没考不上,在家温习一下,明年还可以再考。就是再考不上,在家种田,我也决不会变心。等我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好吗?”
李祥君的话驱散了冯颂兰的烦恼,两人又一起往前走。祥君把她送回家后,急忙赶回家向父母汇报高考情况。
高考后至大学发榜前约四十多天时间里,李祥君、冯颂兰和众多高考考生一样,一边帮助父母种田做家务,一边处于焦急的等待之中。他们常常在一起谈天说地,畅想未来,有时充满希望,有时又很担忧。
1964年8月16日清晨,公社的文书给李祥君送来了北方军事工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并代表公社领导向李祥君和家人表示祝贺。父母和在场的乡亲都非常高兴,连忙拿出瓜果招待文书,并托文书向公社领导表示感谢。十二年的奋斗没有白费,李祥君上名牌大学的梦想实现了,自然非常高兴。
在母亲的催促下,李祥君一路小跑来到冯颂兰家。颂兰正在家里缝衣服,见祥君风风火火地赶来,急忙起身问:“你怎么这样急急忙忙?发生了什么事?”
李祥君本想立刻将自己被军工学院录取的好消息告诉她,让她分享喜讯,但是他看到颂兰焦急的神情,禁不住想逗逗她:
“颂兰,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被南方大学录取了,这是你的录取通知书。”
颂兰不信,但还是扑过来抢通知书。祥君紧紧抓住通知书不放,顺手又把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了。颂兰拼命挣扎还是挣脱不开,急得满脸通红。祥君见她真的急了,连忙松开手,告诉她:
“我逗你玩的。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军校先录取,地方大学的录取工作要稍晚一些,你的录取通知书还在后面呢。”李祥君说着,把自己的通知书递给她。
颂兰把通知书看了两遍,说:“祥君,你这么快就拿到录取通知书了,祝贺你。你马上就要穿军装、戴大盖帽、扎武装带、穿大皮鞋,成为一名预备军官了。我要是考不上大学,你会不会后悔跟我好?会看不起我这个乡下女人?”颂兰低下头,眼泪滚落下来。
“颂兰,别胡思乱想,你会考取的,我敢保证,你的录取通知书也很快会来的。就算你考不上大学,我也会始终如一地爱着你,海枯石烂不变心。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李祥君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搂进怀里。颂兰的脸偎在祥君胸前。两人默默地站着,谁也不说话。一会儿,颂兰挣脱祥君的怀抱,到生产队去找她妈妈。
很快,颂兰和母亲赵素英从田里回来了。祥君恭恭敬敬地说:“伯母好。”
赵素英知道李祥君被军校录取的消息也十分高兴。在她眼里,李祥君似乎突然间变得格外英俊、有礼、有出息。她在心里默认了这个未来女婿,认为女儿找到了一个好对象。她满心欢喜地说:“孩子,快进屋里坐!”
赵素英转身去厨房烧糖水荷包蛋。颂兰朝祥君做了一个鬼脸,意思是说:看你美的,这下该高兴了吧。
赵素英问祥君什么时间去学校报到。祥君说8月20日下午到上海集中,晚上坐火车去彬城。赵素英说:“时间很紧啊。祥君,你和小兰的关系应该定下来了。”
第二天上午,赵素英提了许多点心,带着女儿到李祥君家做客。第三天,李祥君跟着父母亲到颂兰家回访。双方家长不住地夸奖对方的孩子。他们商定,18日上午李祥君和父母去冯家下聘礼。赵素英希望有一辆当时最时髦的上海产的凤凰牌自行车。
17日,李祥君到他的启蒙老师范校长、恩师于建华、民本高中的几位班主任及任课老师处辞行,感谢他们多年对他的培养和教导。下午四点多,他将辗转托人买到的自行车骑回家。
18日上午,父母和李祥君用新自行车推着聘礼送到冯家。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喜酒,为李祥君和冯颂兰订了亲。此后,两家老人互称“亲家”,亲切地交谈。祥君和颂兰听着老人们兴高采烈的谈话,知道盼望已久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心中充满幸福。
19日,祥君和颂兰一起先到公社派出所迁户口,接着到两家的至亲好友和关系密切的高中同班同学家中辞行。在舅舅家,祥君对尽力资助他上学的舅舅舅妈和阿莹表姐特别感谢。这样,两家的亲朋好友都知道祥君和颂兰定亲了。
分别的时刻到了。8月20日清晨,晴空万里,火红的朝霞照亮东方天空,田地里玉米碧绿,水岸边杨柳依依,水塘里鱼儿欢快地游动,河面上鹅鸭成群,成片的荷叶和芋叶上的露水珠在朝霞中闪闪发光。祥君告别父母,将行李挂在凤凰自行车侧面,驮着颂兰向堡镇码头骑去。颂兰坐在自行车后面,双手抱着祥君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两人都沉默着,因为心中的悲伤和喜悦同样丰富而强烈。在祥君看来,上大学、当一名军人是自己多年的愿望。然而,马上就要离开心爱的姑娘,而且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再见面,他心中的确有点难受。颂兰看到祥君能如愿去军校,自己将成为一名军官的爱人,觉得十分满足和光荣。但是,想到自己心爱的人将去远方,要同自己长期分离,想到自己还不知道能否考上大学,想到将来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心中又觉得很不自在。她想着想着,不由得鼻子一酸,又掉眼泪了。泪水浸湿了李祥君穿的短袖衫。他停住自行车,让颂兰下车,掏出手帕替她擦去眼泪,接着也擦去自己的眼泪。他从挎包中拿出一本带小锁的日记本和一支金星牌钢笔递给颂兰,说:
“小兰,别伤心了。今天是我上大学的好日子,我们应该高兴,不应该哭啊。这本日记本和钢笔是我特意为你买的,日记本里有我的一张近照。以后,你可以把对我的想念写在日记本里。你要是写得好,等我们见面时我好好奖励你。”
“祥君,我是心里高兴才流泪的呀。你能上大学,我高兴都来不及呢。”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彩色丝线绣着一对鸳鸯的洁白手帕和一张刚拍的照片,塞到祥君手中。祥君接过来细细地看了一会,轻轻地叠好手帕,将照片夹在手帕中间,珍重地放进口袋中。他仔细替她理了理被晨风吹乱的头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被朝霞映红的秀丽的脸,轻轻地说:
“小兰,你真好,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你就放心吧。”
颂兰凝视着祥君的脸,好像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吃到肚里。内心的幸福感使她露出了略带羞涩笑容,更显出少女的秀丽妩媚。她轻声对祥君说:
“一个人初次离家,各方面都要自己当心,冷暖要十分注意。不要总惦记我,我一定会等着你的。”
他们继续往码头方向骑去。等渡船的时候,他们在码头后面高高的长江护堤树影下,再次紧紧地偎依在一起。
“呜――”轮船的汽笛声无情地迫使热恋中的情人分开。祥君在颂兰脸上亲了一下,提起行李,转身登上开往上海的轮船,离开生他养他十九年的故乡,离开老师、父母和亲朋好友,还有心爱的颂兰,独自一人去几千里之外的北国大城市彬城。轮船开动,向长江上游驶去。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上,他们凝视着对方,不停地挥着手,抹着眼泪。祥君望着不断朝他挥手的颂兰,心中既高兴又难受。岸上,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看不见了。他思索着如何珍惜这种纯真的爱情。旅途中,他在日记本上端端正正地写下发自肺腑的话:
“那怕冯颂兰不再爱我,我也会永远把她的幸福看得高于我自己的幸福。”
冯颂兰是八月底接到南方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李祥君收到她的来信已是九月份,她已经在南方大学上学了。
那年,他们班有九位同学考上大学,其中四人考上重点大学。全校当年考上大学的共39人,录取率不足20%。当时一个公社只有两三个大学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因此,李祥君和冯颂兰都感到自己非常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