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熹城的时间到了。汽车驶离李家大院。
几分钟后,隔着一片稻田,冯家院子遥遥在望。一时间,关于冯颂兰的种种记忆纷至沓来,十分鲜活,李祥君仿佛又回到了和她相恋的高中和大学时代。
汽车驶近一个交叉路口,向右拐上点缀着马兰花和勿忘我花的路可以到达冯宅。晴薇说:“爷爷,你还想到那里看看吗?”昨天李祥君从那座院子里出来后没有对晴薇说什么,但晴薇感觉到爷爷有点异样,所以现在这样问他。李江川知道父亲的初恋情人离这里不远,但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听到女儿这样说,放慢车速,等父亲做决定。李祥君说:“回熹城吧,我还要准备军校同学聚会呢。”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苍老和疲惫。
李江川的心沉了沉。父亲一直给他认真、积极、不服输的印象,进入老年后仍然比很多青壮年人更有活力,从来没有显露过这样的老态。
李祥君从崇明回到熹城后,接到大学同学郑前哨的电话。老郑询问同学聚会的事安排得怎样了。祥君说:“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就等你们来了。”
同学聚会在香雪酒店举行。夜晚的酒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大门上方的电子门楣上滚动着字幕:
欢迎北方军工学院一系同学参加毕业五十年周年聚会。
接下来还有一条字幕:欢迎熹城一中九二届毕业生参加聚会。
另外还有一条熹城大学同学聚会的欢迎字幕。
当晚香雪酒店竟然有三场同学聚会同时举行。
酒店大堂里年轻修长的女迎宾小声跟旁边的男保安说:“近来怎么这么多同学聚会呀?”同样年轻修长的男保安说:“我也不知道啊。看这些人都不年轻了,大概是闲得没事做吧。”女迎宾说:“也许他们是怀念青春了呢。”男保安耸耸肩,显露出不屑的神情。这个脸上有几点粉刺的男保安正处在青春的迷茫中,也处在挥霍青春的年代,不知道青春除了用来挥霍和迷茫之外,终有一天会用来怀念。
一位体形硕大、气度稳重的老者听到他们的对话,走上前说:“这位姑娘,还有这位小伙儿,我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你们野多了,整天想着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不要说同学情谊,就是家人也顾不得了。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些同学自动聚到一起,因为我们都拿别人当自己的镜子:看,我也这么老了!看,我们年轻时候在一起过。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提醒对方:我们年轻过……”
苗条秀气的青年男女看着这位老者,脸上写满惊讶。老者说得很动情,可他们完全不理解,脸上一片空白。李祥君拉拉老者的袖子,连拉带拽,两人进了包厢。
李祥君身边的这位老者是当年的班长郑前哨。郑前哨从进校第一天起就被同学们称为“老郑”。这样的称呼里透着尊重和信赖。有些人天生具有一种气派,很年轻的时候姓前就被冠以“老”字;有些人则正好相反,一直到退休都被人称为“小”什么。
客人陆续到齐。宽敞的包厢里坐着十二位老者,清一色的男性。他们当年所在的一系主攻飞机发动机,这不是女生学得了的专业,所以一个女生都没有,被称为“和尚班”。现在他们都年近七十,挺拔匀称的身材保留着年轻时严格训练的底子,脸上洋溢着坦然、自信、聪慧的神采。这是高智商的人特有的神采,很有感染力。
老郑开始讲话。他表情郑重,一开口仿佛又回到了他当班长的日子,而他面对的好像不是历经沧桑的老人,而是风华正茂的同学。
老郑说:“今天我们十二罗汉聚在一起,我很高兴,很激动。五十年过去了,这是我们毕业后第一次聚会,也是最后一次……”
有人说:“班长,你这个说法我们不同意:我们确实是第一次聚会,但怎么会是最后一次呢?”
其他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怎么会是最后一次?这个说法我们不爱听。”
老郑保持着镇定的气度,说:“我也不想这样说,但我们不能不接受现实。现实就是:我们不可能有第二次五十年聚会,对不?”
众人垂下目光,心境陡然苍凉起来,好像浓重的暮色笼盖在他们心里。老郑洪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
“今天的聚会虽然只有一半同学到场,但我很欣慰,因为我们同学中没有一人走上邪路。不管我们境遇如何,我们都保持着正直的品格和无亏的良心。我们之所以能够平平安安地走到今天,我想,是因为我们自信。这自信是军校给我们的。每当我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我就想:我们是军校出来的人,我们受过最好的教育,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呢?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呢?这就是军校精神,它在我们身上有着实实在在的体现。”
众人点头,深有同感。他们中有人已经离开当年所学的专业,但那种自信却是人生的支柱,让他们在各行各业做出成就。
“五十年前我们一起考上了北方军工,带着梦想从全国各地来到军校。大家共同求学,朝夕相伴六个年头,一起经历了不平凡的岁月。那些是是非非、风风雨雨,经过时间的冲刷,留下来的是磨灭不去的兄弟之情,这是永恒的珍藏。五十年了,多少往事仍然历历在目。今天,相聚的时间很宝贵,让我们共同回顾难忘的青春,交流半个世纪的人生。来,大家干一杯!”
“十二罗汉”喝酒豪爽,却自有风度。他们一直在说话,说当年学校里的事,也相互询问近况。“小秦……哦不,老秦,说说你的情况吧!”老郑看着自己对面那位面色白净小个子同学秦马可,这样说。年近七十的秦马可被称为“小秦”不奇怪,因为他的面庞非常秀气,薄而端正的嘴唇显出和善的笑意,双眼清亮灵活,宽阔的额头透着纯真,似乎连残酷的岁月都不忍心打扰他的纯净,半个世纪的时光从他身边绕过去了,不留痕迹。
秦马可说,他毕业之前在飞机发动机厂实习期间和厂里的一位女工相爱,毕业后结婚,儿子现在成家了,他自己生活得平静满足,每天带孙子,享天伦之乐。
席间有人感叹:“当时我们一批大学生在厂里实习,多少女工盯着我们啊。不能不说,她们是有眼光的。”
老郑说:“除了带孙子,小秦你还做些什么呢?”
“哦,我写歌。”
“写歌?”众人重复着小秦的话,都感到诧异。一个顶级理工科毕业生,跟写歌有什么关系呢?两者之间的距离也太远了吧!
秦马可说,他退休以后被一家音乐杂志邀请做编辑,就开始写歌,写得还满多,一个星期写两首。
李祥君记得,小秦在学校里是文艺活动积极分子,什么乐器都会,班级合唱时他总是担任指挥。那时他虽然身材瘦小,但穿上带缎领的黑色燕尾服站在舞台上显得器宇轩昂。人的光彩往往是由内部散发出来的。
有人问:“小秦……我还是习惯叫你小秦,你别介意啊……你现在退休工资有多少?”
老郑插话道:“这个问题不好。我们今天不谈钱的问题。到我们这个年纪,生活有保障就行,吃喝用度总是有限的,钱多钱少对我们来说意义不大。”
小秦略显尴尬,但还是大方地说:“我从工厂退休,退休工资三千多。加上太太的退休工资,够用。”
众人低声感叹几句。李祥君说:“我记得小秦在学校里除了会唱歌以外,还有一个外号叫小秀才,你们记得吗?”
好几个人说:“当然记得啊。小秦的仿宋字写得真漂亮,可以做字帖。”
李祥君在心里不住地感叹,却说不出话来。小秦多才多艺,什么都拿得出手。他们班里其他同学也各有所长。似乎上帝对他们格外厚爱,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才华给了他们。他们的确是天赋极好的一群人。当然,他们也都很努力,很上进,对未来充满希望。然而,小秦现在不过是一个生活安稳的退休工人。那么李祥君自己呢?他虽说做过一些事情,但再次和同学坐在一起的时候,五十年的经历好像面前的这一杯酒,看上去清澈平淡,几乎可以让目光穿透它,其中所蕴含的热烈和香郁只有饮它的人才知道。是非成败转头空,经过五十年的风雨,他和同学们都有了这样感叹的资格……
李祥君觉得浑身燃起灼热的火苗,舒畅得似乎随时可以流泪。他盯着面前的酒杯,其实看的并不是酒杯,而是沉淀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老李,该你说啦!”老郑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老郑的本来嗓门就大,喝了酒之后更是声如洪钟。
李祥君茫然地看着老郑,问道:“该我说什么?”
“初恋啊!他们一直在说初恋,每个人都说了,就剩你没说了。你可别像老邱那样耍赖,他说他的初恋是王晓棠,哈哈!”
“我,我没有初恋。”
“不是吧?当年在学校的时候,你有一段时间神不守舍,不是为女朋友,又是为什么?嘿,你别以为我人长得粗,心也粗啊。”
李祥君说:“如果不能让一位姑娘得到幸福,甚至不能为自己的感情做主,那就没有资格称一段感情为初恋。”
一阵寂静突如其来地压到桌子上方,有一种特别的重量。众人突然间沉默下来。有人面面相觑,有人垂下头,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如果不是按照李祥君刚才所说的初恋标准,他是有过初恋的。前天回堡镇在冯颂兰旧居里伫立的情形浮现在他脑际,两人在高三时交往的情形也鲜明地浮现出来。
老郑看席间气氛有点沉闷,便说:“小秦,秦大指挥,你给我们唱个歌好不好?”
小秦说:“我们大家一起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吧!我起头,大家一起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小秦一起头,大家都跟上了节拍,唱得恣纵忘情。豪迈的歌声穿透这间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包厢,盘旋在这群年近古稀之年的男子们头顶上方,有别样的豪情,也有别样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