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红叶给母亲冯颂兰打电话,说晚上到山里的“白兰小屋”去看她。
冯颂兰从农业大学退休之后住在合肥,一个人生活。十多年前,红叶请母亲到熹城居住,母亲不肯。后来红叶说了正在山里建小屋的事,母亲也没有动心。
2008年,吴红叶和朋友们在雪浪山建造的小屋竣工了。七幢小屋分布在山腰,相距不远,被一条曲折的小溪连缀在一起,但由于峰回路转和树木遮挡,从任何一幢小屋都看不到另外的房子。小屋不大,三开间两层,带前后院。室内现代装修,设施齐全,风格简朴;院子用齐腰高的木栅栏围成,四季花木繁盛。
红叶对小屋非常满意。她在电话里对母亲说:“妈,你一定要来雪浪山的小屋看看,你会喜欢的。”
母亲看了小屋后,果然喜欢。她说:“没想到雪浪山这样苍翠绵延,真有点海德格尔住的黑森林的味道了。”
红叶说:“这里很适合你思考吧?对了,妈,你注意到门口的楹联了吗?”
每幢小屋大门两旁都有木刻楹联。红叶那幢小屋的楹联是唐代诗人王维的两句诗:
蓝溪白石出,
玉川红叶稀。
母亲说:“嗯,我看到了。是你特意选的?”
“是本来就有的。建房子的人很有心,选这两句诗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红叶’两个字。其实,里面不但有我,还有你,也有爸。”
“白石”暗含红叶父亲名字里的“坚白”两字,“蓝”和母亲名字里的“兰”字同音。母亲当然能领会这一点。
红叶又说:“我想给小屋起个名字,有名字才有生命和灵性。妈,你看叫什么好呢?”
母亲说:“红叶小筑?红庐?我的专业是西方哲学,喜欢法国文学,弄这些古雅的东西我可不擅长。”
红叶说:“叫兰苑好不好?”
母亲想了想,说:“红叶,我知道你对我的心。如果一定要带‘兰’字,能不能叫白兰小屋?你看,这里是雪浪山,雪是白的……”
红叶知道母亲想纪念吴坚白,但不想说破,便笑着说:“白兰小屋,这个名字很好。”
母亲又问了房子的价钱、产权等问题。红叶说:“妈你放心,房子是合法的,价钱我也负担得起。山下两公里处有一片生态农场,食物会定期送到山上来。只是这里离市区二十公里,我不能每天都来陪你。”
母亲指着楹联说:“上面说了‘红叶稀’,意思就是红叶不经常来是应该的,做稀客也是应该的。”
母亲一边说一边笑。红叶看到母亲这样开心,也笑了。
从此,母亲就住在雪浪山的“白兰小屋”里。
吴红叶开车来到位于熹城东南部的雪浪山。这里的空气和市区不一样,清新甜润,让人头脑清醒。她想,母亲是思想者,住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红叶说:“妈,前几天我到陈子谦学校去了一趟。”
“哦?子谦还好吧?他小时候能说会道,像个小喇叭,上初中以后就不怎么说话了。他应该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不用为他太操心。”
“子谦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孩子。女孩叫李晴薇,老师对她评价很高。她的家庭也不错,爷爷早年是军校毕业的。”
“哦。”
“妈,你外孙早恋,你不觉得意外吗?你不担心吗?”
“我不意外,也不担心。子谦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不能代替他思考和作决定。”
“早恋毕竟不好吧,可能会影响学习。”
“什么叫早恋?以什么为标准来划分?我上高二时喜欢班上一个男同学。那个男同学成绩一直很好,我们后来都考上了重点大学。只要处理得好,恋爱不会影响学习,还有可能是学习的动力。”
红叶觉得母亲有点理想主义。但她很愿意听母亲说自己当年的事,因为她自己对子谦根本无法干涉,不如冷静对待,而母亲的话对她有所宽慰。况且,母亲很少谈自己的感情,红叶一直觉得母亲身上有一个谜。
“妈,你和你的同学恋人后来肯定是分手了,为什么呢?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你还爱他吗?”
“你这一连串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啊?按照我的理解,一个人爱过之后只有一种情形,那就是一直爱下去。不管在实际生活中是怎样的情形,爱本身是不会改变、不会消失的。”
母亲心里有一个爱人,而且她爱这个人超过了五十年!红叶有点震惊,。
以前冯颂兰很少跟女儿谈感情问题。中国做长辈的很少会把感情作为话题跟子女说,况且冯颂兰又是这样矜持的女子。吴红叶觉得,母亲虽然读了很多书,自己也写书,但她更像一幅画或一部音乐作品,而不像一本书——她足够美,足够有内涵,足够吸引人,但别人却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来描述和概括,即便是她的女儿。红叶和母亲相对而坐时,常常会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团气体,轻盈,纯粹,通透,让人把握不住。她感到自己跟母亲之间深刻的血脉连结,但在实际交流方面并不顺畅。母亲的感情经历,母亲真正的内心状态,她实在了解得很少。也许,这一情形会在今天有所突破。
母亲在思考着什么。她问红叶:“你说,子谦喜欢的那个女孩,她爷爷是军校毕业的?”
红叶觉得母亲在转移话题,不免有点怅然。但她还是认真地回答:“是啊。那天女孩的父亲也在学校,说女孩的爷爷在我们银行有业务。巧的是我还认识李总呢。”
母亲坐直身子,说:“你知道那个李总是哪所军校毕业的吗?”
红叶说:“知道,是北方军工学院。北方军工在1966年转制拆分前是全国最好的军校,集中了最好的资源,招收的是全国最好的学生。”
母亲似乎没有注意到红叶对那所著名军校的由衷的向往,自言自语说:“嗯,姓李。不会真是他吧?北方军工的毕业生很少,有可能……”
红叶说:“女孩的爷爷叫李祥君。妈你看我记性是不是很好?所有的客户我都记得,况且他又是北方军工毕业的。”
母亲恢复了优雅的神态,只是脸上因激动产生的红晕没有退去,让她显出异样的神采。她说:“我刚才跟你说我高二时喜欢的同学,就叫李祥君。”
红叶有点兴奋,说:“啊,这真是太巧了!可惜我以前不知道。”
电磁炉上的水壶烧开了。红叶沏了一壶八年熟普洱,倒在两只小小的半圆形玻璃杯里,用竹制的长夹子夹起一杯,放在母亲面前。母亲左手按住羊绒披肩,身体微微前倾,右手三指轻轻拿起茶杯,送到口边。
母亲放下茶杯,看着女儿,说:“你在等我说吗?”
红叶说:“是啊,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红叶,要我说半个世纪前的事,这并不容易。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的经历是自己独有的,它是个体生命的固有部分,跟别人不相关,别人也不会理解,所以说出来没有意义。现在我觉得,其实有些事情不属于个人,而是人类生存的一部分,是构成生命的基本元素,很多人,很多代人,都离不开这些元素,只是这些元素在各人生命中的组合方式不一样。比如恋爱,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恋爱独一无二,却无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所有人都恋爱,都在一定的时候被爱情之火点燃。”
红叶继续为母亲和自己泡茶。母亲喝了两小杯热茶之后,开始说自己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