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的小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敲得人心都困乏了。
坐在书房里一早晨,总算将族里零星的事物处理妥当了。我打着哈哈,接过来小八笑吟吟递上的茶,我淡淡瞟了他一眼,嗯,经过上一次的教训,小八总算是乖巧了不少。
我嗅着唇边的茶香味儿,这茶是用世尊万象神境那无渡池里的青莲制成的,先苦而后甘,犹如人生在世。想想,自打历劫归来我都不曾去见过世尊,先前是因为需要闭关所以未曾前去,如今也得了空闲,是该去看看,毕竟他也是我半个师父。想到这里我放下茶杯,与小八道:“近日里天气也不大好,族里也没事么要紧的大事,我决计去世尊那儿走一趟,你留在这儿替我照应着,稍后我也会同多添长老交待一番,我不在的这几日就让他替我处理族中琐事。”
小八难掩激动,握着我的手诚恳道:“姐姐放心去吧,我便是你坚实的后盾!”他那眼神十分动情,看得我禁不住点了点头。临走还有些放心不下,思忖了半天,又与小八道:“你如趁我不在惹出什么幺蛾子,我就将你剁碎了给山里的野兽做夜宵。”他吓得抖了两抖,坚定的点了点头。
多添长老的宅院建在苍梧之野的朱明峰上,我在院外落脚,看门的两个小厮正打瞌睡,我突然出现,吓得他俩忙不迭跪下与我行礼。我垂眸看了他俩一眼,道:“起身吧,多添长老可在家?”他俩爬起身,一小厮上前拱手,恭敬与我道:“回帝姬的话,长老在书房。小的马上去叫他,还请帝姬您往里边儿坐着稍等些。”不等他说完,另一个小厮便撒丫子往书房去了。
我随着小厮走在院子的回廊上,伸手摸了摸袖子里的一方遗玉。这是我少来给凤鸣的,先前托他为我做送与颜清玄孙的贺礼,将他累得三天没睡觉,我还记得这事儿,今日刚好要到这儿,知道他喜爱雕琢,便从我宝库里搜罗了一方玉料给他。这玉料是块难得的遗玉,此玉先由松汁千年化为茯苓,再过千年化为琥珀,又过千年化为遗玉。在宝库里往放满了玉石的架子上一扫,一眼便看之中了它,莹莹光泽,灵气逼人。可惜放在我这儿,没什么用处,作为回礼,倒当真合适。我伸手拦住了小厮,道:“你下去吧,叫多添长老在书房呆着便可,我先去你们家公子那儿,稍后我自会去见他。”
小厮茫然的看了我一眼,又及时反应过来:“哦!那小的先告退了。”“嗯。”
一踏进凤鸣住的院子,白芨花的香味就扑面而来。白芨是朱明峰上最为常见的花,十分喜爱阴湿的环境,这些日子阴雨不断,使得它开得甚好,开的是淡紫色的花,沾着少许的雨水,更显的不俗不媚,清新淡雅。这白芨是凤鸣亲自栽培,亲自照料的,比山涧里那些开得更好。凤鸣算是个有情趣的男人,更算是苍梧之野难得的有情趣的男人,这满园的白芨便能看得出。凤鸣喜欢安静,所以院子里面并没有小厮和侍女帮我引路,我也并不急着见他,我驻留欣赏了一番,才又抬脚往里面走去。此时雨已经变得小了许多,我周身凝结的雨滴变得稀少,本来我今日穿的衣裳就避水,便收回了那层避雨的屏障。
凤鸣坐在内院在亭子下面,聚精会神多雕琢着手里的木块儿,在他身后站了一个人,十分亲昵的贴着他的后背,将他搂在怀里。我看着这一副雨中暧昧图,赫然吓了一跳,凤鸣何时有了桃花?他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大家闺秀还要矜持几分。待我定睛一瞧,又是吓了一跳,在他身后那着了一身贵绛紫色以银线镶龙衣裳,腰间别了黑金色烟杆的人不正是天界重华帝君的亲弟弟昭胥神君么?他可是实实在在的情场高手,但以目前的情形来看,他莫非有断袖之癖?这……着实叫人震惊!看到这等不该看的情景,我有些不知所措,眼下趁他们还为他们还未发现我,溜之大吉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刚悄悄转过身,迈开步子,就听身后昭胥神君十分亲切的唤了我一声:“小绯绯,你要去哪里?嗯?”
身后传来一声刻刀掉在桌面上的“仓啷”声,凤鸣似是起身了,声音清澈温润:“拜见帝姬。”我顿在原地,进退两难,实在没办法,我硬着头皮转过身,缓缓走上前去,“见过昭胥神君。”他将烟杆叼在嘴里,翘着二郎腿倚在围栏座椅的美人靠上,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我。哼哼,天家的主儿都是这般轻狂自傲的。凤鸣问道:“不知帝姬您来此所为何事。”
我清了清嗓子,从袖子下掏出那块儿遗玉,道:“听说你上次为了做那套小玩意儿三日未眠,此番是我给你的谢礼。”凤鸣愣了一愣,不可思议一般的看着我,半天才道:“谢过帝姬。”我摆手道:“礼尚往来。”我又瞥了一眼昭胥神君,他那眼神分明是在下逐客令,我本就打扰了他二人的好事儿,现下事情做完,也该走了,冲着昭胥神君拱手道:“告辞。”
“不送!”他缓缓吐出一缕白烟,银灰色的眼瞳多情又无情。我现在是一刻也等不及,干脆直接招来祥云,远离是非之地。
这么一折腾,都出了苍梧许久才想起还未来得及跟多添长老交代。我无奈的叹了一声,昭胥神君当真是个祸害!
一桩旧事浮上心头,我越发觉得他那种人不是多情,而是滥情!
昭胥神君,是我八万年来第一朵桃花,也是唯一一朵。我并不是喜欢他,而是他那人认为无论是谁都得喜欢他,如此这般,受苦的便是我。彼时我已经六万岁,对管理凤族乃至整个羽族都有了十分丰厚的经验,东华帝君看中我的才能,在九天之上的议殿内安排了长达一个月之久的授业传经课,实则就是让我为刚飞升神位的小辈,指导工作,他好得出空闲跑去跟人厮杀棋艺。因为时间长久,我被安排在华月宫的一处小院儿暂住。
我不习惯外宿,换了床榻,换了寝殿,就会难以入睡。某一天的夜晚,我辗转难眠,爬起来坐在窗前望着月亮发呆,忽的想起白日里听见两个小宫娥说,缙云池里的红蕖开得正好,其华灼灼,即便在夜里也是恍的得人移不开看眼睛。缙云池离我住的华月宫不远,若是走个来回,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夜已深,一路上也没见什么人,夜风吹过,有些凉意。
缙云池,我先前路过一两次,天生记性又好,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很容易便摸到了那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红光莹莹闪烁,我迈开步子,急急地迈了过去。我喜爱红色,小时候阿娘总是会拿着红色的绸缎裹着她的宝贝首饰,放得极为隐秘,害得我怎么都找不到。她还常常满心欢喜的穿着当年的红色嫁衣给我阿爹看,笑的让人心动。阿娘说,红色是最好看的颜色,最热闹的颜色,最最温暖的颜色。大概是这样的原因,我对红色袍子才如此喜爱,可自从没了阿娘,没了父君,这身上的红色便越发清冷,清冷得失其本意。
“你是……谁?”低沉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我匆忙站起转身瞧去。借着池中红蕖的淡淡幽光,我将那人看得还算仔细。那人踩了一双素白的云靴,再往上看去,便是镶银线的紫色衣袍,广袖之上是以五色金线勾出的二龙戏珠花案,腰间系着一道莹白的玉带,头戴紫金冠,墨色的发丝有些凌乱。他挑着细长烟杆的手顿在半空中,银灰色的眼有些扑朔迷离。
手执烟袋的神君么?曾听说东华帝君的亲胞弟昭胥神君整日烟袋不离身,看这人周身紫气缭绕,贵气十足,该是他错不了。我上前一步:“见过昭胥神君,小神乃是苍梧凤族帝姬,绯瑟,若有惊扰之处,小神自当离去。”
“你是女人么?”他问。
我傻了一傻,难道我不像么?我坚定道:“是。”
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轻飘飘的吐出一口白雾。我闻着扑面而来的烟味儿,淡淡的兰花香掺杂着酒香味儿入鼻。我猛然看向他,他脸色绯红,先前我当是这满池红蕖映的,居然是醉酒了么?想着我便有些担心,忘了哪本书记载得了,这世间除了女子与小人,还有一种人最为难养也,便是醉酒之人。醉酒之人分为两种:一种乃是借酒吐真言,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多数用于向心仪之人表白心意,若是对方受了,既是多件美事。若不成也能称是酒后失言,如此,日后也两不尴尬。第二种便是借酒撒疯,此类多数都是心中郁结之人,借着酒意来发泄一番,纵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蠢事儿,也能叫人心疼谅解,这种在我看来十分卑劣。
我看着移近了身子的昭胥神君,十分确信,他的情况属于第二类!霎时间我全身都绷直了,拱手道:“小神先告辞了。”话刚脱出口,还没来得及抬脚,他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将脸凑得极近,清瘦的脸有些黯然。非礼勿视,我垂下头将自己的视线压低,便看见他的喉结滚了滚。须臾,嘶嘶哑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觉得本神君如何?”
这……若说我对于他的印象,也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三天两头换侍宠,总能在他身边总是能看的到新鲜的面貌。高兴了便拉出来搁在身边,往四海八荒里炫耀,开口便是,“永生不负,只此一人”。引得对他思慕已久的那些女神仙伤心痛哭一番,咒骂一番。不高兴了,搁在一边儿几百年也不管,等那人自己受不住相思之苦,顶着神威与他了结情缘,他便再万般讨好,可惜都是为时已晚。每每与此,他皆是以酒度日,搞得自己万分神伤,还囔着别人如何无情无义将他弃如糟粕。那被他辜负的人何其可怜,相思难熬,还要加上这等荒唐罪名。而他一旦遇到合适的,便又会将之前忘的一干二净。以此往复。
头顶传来催促声:“如何?”我抬眸望向他,心里千言万语的不满,汇成一个字,“好。”我极少说谎,但是为了苍梧与天界的友好往来,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好。
世尊谆谆教导的面孔浮现眼前,“不妄语,而诚实无欺。”我忏悔万千,此刻在心里盘算好回去将经书抄个上百遍,来平息我的罪过。
一般说谎时,都会因心虚而不敢与人对视,而我说谎时的癖好便是直直的盯着别人的眼睛,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可信。被我盯了半晌,他点头,似是信了。
我正在誹腹他没有自知之明,却又听他说:“那你是否觉得我是个专情的人?”我干笑着,违心的点头。
他粲然一笑,又说:“那你是否觉得我值得托付终身?”我又点头。
他激动地将我的手腕握的更紧了些,又问:“那你觉得我是否能常伴你身侧,做你夫婿?”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先前的作态又将头点了一点,愣了愣,再仔细一回味,我赫然瞪大了眼,半字都未来得及脱口,便被他裹在了怀里,勒得喘不过气。
我不曾醉酒,也不曾接触醉酒之人,今日一见,才知道酒后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即便是我用了神力也还是挣不开,又恐将他给弄疼,醒酒后怪罪下来。无奈之下,我摇身一变,化作一只锦鲤,跃入池中。他没了支撑,猛地一趔趄差点儿跌进缙云池。他缓过神来,四下寻了一番,没见我的踪影,便将烟袋挂会腰间,手里变出一盏长明灯,在缙云池的水面上照了照。红蕖开得正好,茂盛的能将整片水面掩住,他该是找不到。我躲在一朵红蕖下,放心了不少。隔着水面望见他笑了笑,极为不怀好意,顷刻间,无端端吹来一阵疾风,水面上红蕖摇曳,我暗道不好,随即又化成一朵红蕖,被这疾风连同满池子的红蕖给丢出了水池。
真是难对付,若不是我反应及时,岂不成了案上鱼肉?我混在一堆红蕖里,有些惋惜,这样好的花,就这么被他糟践了。趁他还在寻找我踪迹的间隙,我化作一道红光,遁了。我实在不想再碰见那位昭胥神君,便提早向东华帝君告了假,急不可耐的回了苍梧。
果真,站在自己的地盘上心里就安稳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