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男子醒来之时,爰仪已经累得靠在紫檀木椅子上熟睡过去了。
他从床榻上支起身子,摸到身上的剑还在,松了口气,却仍警惕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情景,往窗户看出去便是秦淮河。在确定周遭没有危险后,他才转回目光看见就靠在离床不远处椅子上睡着的身穿白衣的女子。
这不是他第一次出现在金陵城,更不是第一次来到秦淮河。他是一个杀手,从姑苏到金陵的路途并不遥远,丰厚的酬金足以让他衣食无忧,甚至在累了的时候,还可以在秦淮河边上寻个阆苑小憩片刻。
他来秦淮河边上的阆苑,从来只是找雅妓的,听个小曲儿、聊个天儿,便能让他的身心稍微放松一点。
她是雅妓,但他却从没有到过画堂春,更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子。
他,是慕容冥。在这次的暗杀中,他遭人算计,为对手所制,狼狈地走到秦淮河,本欲寻个阆苑酒家,找位佳人相陪,也好缓缓身上的痛楚。然而由于体力不支、流血过多,倒在了画堂春门口。是她救了他。
清茗端着药碗走进来,瞧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爰仪的神情,不免嗔道:“呀,呀,你身子好了啊?这眼珠子动也不动的,在看什么呢?”
慕容冥没有做声。
“我家姐姐的医术可是越来越精湛了。”清茗放下药碗,指了指,“喏,姐姐吩咐给你熬的药,记得服用。”
清茗话才说完,慕容冥便站起身子,径直就要往外走去。清茗气不打一处来,抄上前去拦在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道:“呐,你要走可以,要死也可以,但总得把姐姐的药钱付了吧?”顿了顿,她还真的伸出手摊开在慕容冥面前,“这个呢,我可还从来还没有见过姐姐在哪个病人身上用了这么多珍贵的药材的,美人给你治病,你不感激也就算了,但这诊疗费和药材费加起来可是好几百两的……”
“茗儿,不得无礼。”一个清澈而严肃的声音响起。
“姐姐,你醒了……”清茗走过去低下头道,“是我吵醒了姐姐,真不好意思……”
爰仪从椅子上站起来,素手纤纤,在清茗的脑门上轻轻戳了一指,挪步走到慕容冥面前。只见她恭谨地福身行了一礼,缓缓道:“公子万安,爰仪管教丫头不善,让公子受惊了。”
“管教不善?哪有……”清茗跑上前来,有些不满地嗔道。
“你这丫头,我几时说过要收什么诊疗费和药材费了?”爰仪瞪了清茗一眼。
“可是姐姐不能总是这样白白替人看病啊……尤其是这种‘不识好歹’的人……”清茗努着嘴白了慕容冥一眼。
慕容冥见此情形却是嗤鼻一笑。
“未知公子大名?”爰仪小心地问道。敏锐如她,早已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希望让人知道他是谁。
“一个过客而已,姑娘知道我的名字,未必见得就是好事,不如不问。”
这是慕容冥第一次在画堂春出声,沉郁浑厚的男音让爰仪和清茗都有些意外。没有想到他的伤好得这样快,不然声音里怎么会有如此气力?毕竟是有武功底子的人,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人生一世,白驹过隙,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公子自称‘过客’,又为何不愿意留名呢?”爰仪抬眸,清冷的目光看向面前的男子,“难不成公子认为,我一介小小的秦淮雅妓,还能害了公子?”
“慕容冥。”慕容冥随意说出三个字,之后便兀自拉开门,朝外走了。
待爰仪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却哪里还有慕容冥的身影?他轻功贯绝天下,出这小小的画堂春,自是不消耗费多少力气。
雪过天晴。
爰仪只能看着庭院里还未完全化开的雪痕和慕容冥离开时留在雪上的两个脚印,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果然。”
“果然什么?”不知何时,清茗已经走到她身前,“姐姐,那人叫‘慕容冥’很奇怪吗?”
“姑苏慕容氏,江湖第一杀手,慕容冥。”爰仪云淡风清地说出这一句话,却让清茗怔愣了半晌。
姑苏慕容冥?便是江湖上盛传的那个身藏“将邪”之剑、出必见血的如冥王一样的冷面杀手吗?姐姐居然救了他……
清茗不寒而栗。
随着年关的挨近,天也变得越来越冷。而自打慕容冥离开,将近十天的时间,爰仪都没有在画堂春门前挂过红灯、会过客。
她盛名在外,又岂会没有人来找她?只不过她不愿待客,推说身体不适罢了。秦淮河畔阆苑的老鸨杜三娘催了她几次,但碍于爰仪是她的摇钱树,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人生若只如初见。
是日下午,她坐在书案前,提笔蘸了墨汁,在铺好的宣纸上,写了这七个大字。
她阅人无数,向她求亲的达官贵人不是没有,只是,好像她就没有遇上能让自己上心的男子。
一来不愿意当人家的小妾,一辈子被锁在王府官府里做“金丝雀”;二来她心性眼光甚高,自是不愿意配与凡夫俗子。
而这个慕容冥,似乎,勾起了埋藏在她心底的某种情感……
这个男子不过二十出头,但从他身上表现出来的刚毅来看,那样的气度,却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更有甚者,她竟然从那个男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情感,那情感,就是悲哀。看来他并非外人口中说道的“无情之人”。
但她和他,却可以说是同一种人。
他们都在为生存而拼命。
不同的是,她身在风尘,他身在江湖。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无可奈何。
她是青楼女,也是医者,自然有着悲悯天下人的情怀。
他是江湖客,虽为杀手,也有人心,只要有心,便有情感。
莫名的,她有种想要替慕容冥承担悲哀的冲动……
她似乎知道那悲哀是什么,但她又不是很确定。因为自那天离开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也许,此时此刻,他正在江湖卖命,也或者他刚刚杀了一个人,在哪家酒肆里喝着酒。可是……他身子怎么样了?上回那么严重到足以致他死的伤,好妥了吗?
“嘻嘻嘻嘻……”珑儿不知何时已经嬉笑着跳到了书案上,小蹄子踩过爰仪写的那几个字,抖抖耳朵,故作认真地看着爰仪,“小师傅,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爰仪没有理她,而是将目光移向了窗外。
又下雪了……
“呜……”珑儿跳到爰仪右肩上,四个爪子紧紧抓着爰仪的衣服站稳后,才撒娇似的说道:“你都不理狐狸了,不好玩不好玩。”
“珑儿,你活了两百年了,对世事了解多少?”爰仪终于启齿。
“世事?”珑儿又抖了抖耳朵,“爰仪,你以前对人对事都很淡很冷,今天是怎么了?”珑儿摇着头不停地叹气,“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狐狸是来人世间玩儿的,才不要理什么世事呢!”说着,赌气似的将头扭向一边。
爰仪抬起左手,摸摸狐狸抓在她右肩上的爪子,清浅一笑,看着窗外,再不多言。
珑儿也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过头看着这个女子的侧脸,在沉思着什么。
爰仪以前,可不会对她爱理不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