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出画堂春有一段距离了,慕容冥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件了。
虽然身上这件白衫绣袍,和他先前穿在身上的白布衣颜色样式都极为相近,但做工却比他的衣服精巧了不少,且不说这细软柔滑的暗纹锦缎不是他能买到的,就是袖口领边用白色丝线绣着的竹子,也是别有一番风雅韵味。
这个,是她的衣服吗?
她一介女流,竟也会有男装?
慕容冥摇摇头,暗笑自己的迟钝。她是秦淮雅妓,有几身男装并无甚稀奇的。她要出门,总也不能时时刻刻穿着女装出去吧?然而这衣服,却倒像是专为他量身定做的……
慕容冥低头用手捏起衣服袖口的一角,仔细打量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抽动了一下,原本苍白的脸上竟然多了一抹红晕……
是她给他换的衣服吗?
画堂春本是女儿闺房,没有男子,不是她换的,那还有谁?
“少主。”南宫琰粗重的声音猛然在慕容冥身后炸响。
慕容冥从沉思里回过神,转头过去:“你来了。”
“少主这是……”南宫琰显然看出了慕容冥脸色的异样。
慕容冥低头捂着嘴尴尬地咳了两声,讪讪然道:“没,没什么。你这时候来,有何事?”
“卑职打听到,少主前几日受了重伤,所以特赶来救援。”南宫琰抱拳认真道。这个少主,是他一向敬重的人。
“没有。”慕容冥抬起头,目光陡然一冷,望向空中。
南宫琰见他喉结动了一下,生怕惹恼了这个有着“冥王”之称的少主人,只好闭了嘴,再不多言。
“去枫桥筑。”过了片刻,慕容冥开口道。
姑苏,枫桥筑。
慕容冥手持一柄折扇,临窗而坐,身上依旧穿着爰仪给他换上的那身衣服。他轻轻将扇子展开缓缓摇着,素素淡淡的几排墨字露了出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是张继的《枫桥夜泊》。正好应了那店名的景儿。
而那字的笔法,却像极了唐朝张旭的狂草。哦,不,不是像,那本身就是。
这里,便是姑苏城的寒山脚下。
枫桥筑是间并不大的酒肆,但它的主人却很风雅。筑中四壁都是古画,梅兰竹菊四君子从中而生,俨然长出一副副清傲绝尘的风骨。这些画,虽不是出自名家手笔,但装饰在墙上,宛如便是从墙里长出来的,栩栩如生,使人看了便不想移开目光。
世间总有这样的怪人,仿佛永远都不能融合于天地之下,白衣素衫下掩藏着的是什么,可怕得让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得到。
夜,将近了。
今日的慕容冥,依旧向店家要了一壶清酒,一个人自斟自饮。说是依旧,是因为,他是这里的常客。或者说,他才是枫桥筑的主人。
江湖上,无人知晓,枫桥筑的背后掩藏着的,就是姑苏慕容家。
枫桥筑临水而建,筑前便是有名的枫桥。江南之地,如此“小桥流水人家”的风格建筑极为常见,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枫桥筑借了“枫桥”的名,又应了大诗人张继《枫桥夜泊》的景,既风雅又不脱俗,使得来往于寒山寺,到这里小憩的人络绎不绝。
如今寒冬腊月,枫叶早已落尽,枫桥筑前的树木都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偶尔能在树梢看见些许尚未融化的雪迹。
慕容冥轻啖了一杯酒,半眯起眼睛,一只手叩在桌上打着节奏,似在聆听着什么。
蓦地,他睁开眼睛,瞥见枫桥上走来的那一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寒眸一闪,他已离座。
枫桥筑中的客人,没有一个看清楚他是如何站到了枫桥之上的,只是见了他宽袖一展,一道白影闪过,就已经逼近了那点暗红。
手里的折扇已然不知藏于何处。
“鬼郎君,我们又见面了。”他看似久别重逢般和朋友打招呼的话,却带着浓重的冷意。
那点暗红,不禁哆嗦了一下。腊月的夜晚,果然是寒冷刺骨。
那点暗红,绝对不想在这里遇到他,在他看来,在这里遇上这个人,比入了修罗地狱还要恐怖百倍。十天前,便是在这枫桥筑前的枫桥之上,他,在江湖上有无数人见了都为之恐惧的鬼郎君,被眼前这个男子的一把剑,逼得无处可逃,只好诈用诡计,用最毒辣的阴招将这个男人打成重伤。
当时的慕容冥,并未感觉到身上有什么大碍,只是觉着那样便让鬼郎君轻易逃脱了去,实在是可惜。直到他出了姑苏城,才觉察出身上处处裂开的疼痛,方知自己中计。他紧咬牙关,发誓绝不会放过鬼郎君,然后硬撑着身子一步步走到了金陵城的秦淮河,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了画堂春门前……
“你……你还没死……”鬼郎君一脸恐惧,抬头去看月亮。腊月廿四,这日没有下雪,本是晴朗,而月上,却似暗暗涌动着一股红潮。
白衣胜雪,宛如天人一般的男子,笑意越来越浓,妖异得可怕。“我慕容冥命不该绝,而你……”说到这里,慕容冥顿了顿语气,又用极为冰冷的语气接着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破鞘,一剑凌空而出。月夜下,寒芒笼罩的,却不是剑之光,而是枫桥在月色掩映下绽开的一只眼。于是,地上的落雪三千,一瞬间化作一缕白色雪浔,托着那抹浅眸,划空而出。
周遭空气为之凝滞,月色为之凄冷。
寒光越来越亮,却也越来越冷。慕容冥闭上眼睛,掩藏起眉间的那丝倦懒与不忍。那抹神色,犹如他看到了名花凋残、美人迟暮。
那是一种怜悯。
可是父亲告诫过他,作为一个杀手,绝不能有丝毫怜悯!一旦动了此念,时逢对手,他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十天前,便是因了他的疏忽,才遭了鬼郎君的算计!
可是,就在今日,发誓绝不饶过鬼郎君的他,不知为何又会有了“怜悯”的情感。
也许……是不忍污了身上的这件衣服吧……
思绪行到此处,他忽地睁眼,眸中冷意更盛了三分,逼视着面前那点矮小的暗红。
凭借着剑尖上透过来的风,鬼郎君已然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这一招,已将鬼郎君的所有生路封锁住,再好的名花美人,亦即将沉埋于地下!
剑光陡冷一分!
剑尖已锁住那点暗红的眉心!
忽然,剑身上阴刻着的逶迤的细纹耀起一道诡异而炽烈的金光,俨然呈现出蛇的形态,那金蛇缓缓抬起头,似是被什么东西扰了好梦,忽地从沉睡中惊醒。渐渐,金蛇抬起身子,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向那点暗红袭卷而去!
金蛇噬魂!
漫天的剑光,似血的亮红,如同从炼狱中透地而上的火,燃烧在鬼郎君的脸上。那里,满是惊骇之色!
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慕容冥手腕一动,杀意大盛。一时间,冷气四溢开来。
鬼郎君早已避无可避。这一招,已然接近完美!
鲜血喷溅而出,男子变换一个剑式,挡在自己身前,以免血浸了身上的白衣。片刻间,鲜血已经洒进了蛇身。金蛇狂舞,扭动着身子,将那鲜红融入了金光,全身化为赤红。
金蛇噬魂。此招一出,对手便是连魂魄也将殆尽。
血光散尽,金蛇如同噬饱了的野兽,低低哮了一声,随即沉沉睡去。
剑消月落,寒光衰减渐失,一切归于沉寂。
鬼郎君拼着最后一口气,目眦尽裂,忍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咬牙吐出了几个字:“将、邪……慕、容、冥……”
之后再无声响。
慕容冥一扬衣袖,收剑而立。手中又多了那柄纸扇。
他扬起唇角,眯眼一笑,那如同玉刻雕琢的脸庞之上,多了一丝倦懒。刚才这番打斗,耗损了他不少内力。
一个转身,他手摇着纸扇,悠悠走下了枫桥。
没有回枫桥筑,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枫桥筑是他不能多留的地方,因为他的伤还未痊愈,而躲在枫桥筑里的那些“客人”之中,不知有多少个人等着取他的性命……
何况,他还要去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