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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既然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任务,接下来你准备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罪孽太过深重,已经不可能回去。现在我也冒犯了天庭,女神再不会聆听我的祈祷。我辜负了她。”

“那就留下。至少有人同你一道遭受永罚。”

“很好,”罹得接受了提议,“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

他再度进入梦乡,佛陀笑了。

祭典仍在继续。之后的几天,觉者向来到树林中的人们说法。

他谈到万物的合一不分大小,谈到因缘之法、生与死、世界的虚幻和灵魂的火花,谈到舍弃自我、与万有合一的解脱之道;他还向众人讲解觉与悟,把婆罗门的那套仪式比作没有内容的空壳,告诉人们那毫无意义。很多人听了,有些人则听进去了,其中一些还穿上了追寻真理之人那藏红花色的僧袍。

每次说法时,那个叫罹得的男人都坐在附近。他穿着自己那一袭黑衣,披着满身的皮甲,视线时刻停留在觉者的身上。

两周之后的一天,天人师正在林中漫步、冥想,罹得过来同他并肩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觉者,我聆听了你的教诲,非常用心。对于你的话,我想了很多。”

对方点了点头。

“我一直是个虔诚的信徒,”他说,“否则也不会被选中从事我过去的职业。发现不可能完成任务时,我感到极度的空虚。我辜负了我的女神,生命对于我也就失去了意义。”

佛陀静静地听着。

“但是我听到了你的教诲,”他说,“它们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喜乐。它们向我展示了另一条通往救赎的路,比我过去所遵循的更为优越。”

佛陀观察着罹得说话时的神情。

“你所说的舍弃十分严格,我感到它是善的,它符合我的需要。因此,请你准许我加入这个追寻真理的团体,追随你的道路。”

“你是否确定,”觉者问,“你并不只是为了任务的失败,或者说自己的罪过而良心不安,想要惩罚自己呢?”

“对此我非常肯定,”罹得道,“我将你的话放在心中,我察觉到它们蕴含的真理。在我为女神效力时,死在我手中的人多过那片林中的紫色叶片——还不包括女人和孩子。我听过太多的话语,不同的人,不同的腔调——哀求、争论、诅咒,所以我不会轻易被言语所影响。但你的话打动了我,它们远比婆罗门的教导优越。我乐于成为你的行刑者,用一根藏红花色的喉索——或者刀、矛,或用我的双手,因为我花了三辈子的时间学习,精通各种武器——为你解决你的敌人,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行事之道。对你而言,生死原为一体,你也并不试图毁灭你的敌人。所以我要求加入你的宗派。这对我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困难。你们要求放弃家庭和亲人、出身和财产,而我从未拥有过这些东西。你们要求放弃个人的意志,而我早已这样做了。现在我所缺少的不过是一身黄衣而已。”

“它属于你了,”如来说,“还有我的祝福。”

罹得穿上了佛教僧人的袍子,开始斋戒、冥想。一周之后,祭典已近尾声,他也拿起了自己的乞钵,同其他僧人一同去了阿兰邸。不过,他并没有与他们一起回到林中。白昼化为蔼蔼暮色,最后黑夜完全笼罩了大地,寺院的纳迦丝瓦拉吹过最后一次,许多旅行者也已经离开了祭典。

觉者在林中漫步,冥想了许久。最后,他也不见了踪影。

阿兰邸,头顶是潜伏的山石,四周布满蓝绿色的农田;阿兰邸,仍然充斥着激动的旅行者,他们中的许多人正处于狂欢的顶点。佛陀从背靠沼泽的紫色树林走向它,走上它的街道,来到它小丘上的神庙。

他走进第一层庭院,那里悄无声息。狗、孩子和乞丐都已经离开。司祭们正在熟睡。神庙的一位执事坐在市场里一张长凳上打着瞌睡。大多数神龛都空了,雕像已经搬进内院。在尚未搬走的几座雕像前,有人正做着晚祷。

他进入内院。在格涅沙的神龛前,一个苦行者端坐于祈祷的垫子上,一动不动,似乎他本人也成了一尊塑像。庭院的四角各点着一盏油灯,它们最主要的功能便是突出了落在大部分神龛上的阴影。在有的雕像上,许愿的灯火投下了些许微光。

如来穿过庭院,来到迦梨女神高大的身影前。女神脚下闪烁着一盏小灯,她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唇边的笑容那么的完美而生动。

一根深红色喉索就挂在她伸出的那只手上,并在她手中的匕首尖处打了个结。

如来回敬了她的笑容,那一刻,她几乎像是皱起了眉头。

“这是封辞职信,亲爱的,”他说,“这个回合你输了。”

她似乎点了点头。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获得这样多的认可,我感到非常满意,”他接着说道,“不过,即使你的计划成功了,老姑娘,它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已经太晚了。我所启动的事业不可逆转,有许许多多的人听到了古老的教诲。你曾以为那教导早已消亡,我也一样。但我们都错了。被你们利用作为统治工具的宗教非常古老,女神,但我的抗辩同样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所以你可以叫我新教徒,还有,记住这点——现在我已不止是个凡人了。晚安。”

他离开了神庙和迦梨的神龛,阎摩的视线一直钉在他后背上。

奇迹出现在许多个月之后,当它真的出现时,谁也没把它视作奇迹,因为它是在众人之中渐渐生长起来的。

罹得与吹过大陆的春风一同来到这里,那时,他长着雪白的眉毛、尖尖的耳朵,臂上缠绕着死亡,眼中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后来春天逝去,漫漫的夏日在诸神之桥下卷起热浪。一个午后,罹得开口了,他用自己那让人意外的男中音回答了某位旅者的一个问题。

那人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接着是第三个。

他继续说着,几个僧人和朝圣者聚拢到他身边来。

所有人都向他寻求解答,答案越来越长,因为它们渐渐变成了隐喻、例子和寓言。

随后,大家都在他脚边坐下,他黑色的眼睛仿佛两汪奇异的深潭,他的声音宛若天籁,清晰而柔和,优美而使人信服。

他们听完,然后继续自己的旅程,又在途中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其他旅者,于是,在夏天结束之前,前往紫树林的朝圣者也开始求见佛陀的这位弟子,开始聆听他的教言了。

如来与他一同说法。他们一同讲授八正道的道理,讲授涅槃的荣光,讲授世界之虚幻和它强加在众人身上的锁链。

有时,甚至那位声音轻柔的如来也会倾听自己弟子的言语。他所讲的一切罹得早已融会贯通,在长久的思索之后,罹得仿佛找到了通向隐秘之海的那扇门,他把自己钢铁般坚硬的双手浸入水中,随后将真与美洒在了听者的头上。

夏天过去了。现在谁也不会怀疑,世上出现了两位觉悟者:如来和他的小个子弟子,人们叫他善逝。甚至有人说善逝是位愈者,当他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彩,他冰凉的双手抚过一只扭曲的手臂,那手臂就重又变得笔直。还有人说,在聆听他说法时,一个盲人竟突然重见光明。

善逝相信两样东西:解脱之道,还有佛祖如来。

“世尊,”一天,他对佛陀说,“在你教给我真如之道前,我的生命全是空虚。在你开始教导他人之前,当你觉悟的时候,是否感到自己像是燃烧的火焰、怒吼的河水,感到自己无处不在,变成了万有的一部分——云和树、动物和森林、每个人、山顶的积雪和原野上的枯骨?”

“是的。”如来道。

“现在,我也能体会到万物的喜乐。”

“是的,我知道。”

“你曾说过,一切都会汇集到你身边,我终于明白了。你给这世界带来了怎样一种教义啊——我明白诸神为何如此忌妒了。可怜的神明!他们实在值得同情。可是这些你都知道。你洞悉一切。”

如来没有回答。

春风再次吹过大陆,自从第二位佛陀来到阿兰邸,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一天,空中传来了令人胆寒的鸣叫。

阿兰邸的居民们涌上街头,望着天空。田里的首陀罗放下手中的活,抬头往上看。小丘上的神庙中突然一片寂静。城后的树林里,僧人们也转过头去。

它在空中漫步,这是为了御风而生的生物……它从北方来——绿色和红色,黄色和棕色……它的滑翔宛如舞蹈,空气于它就是平坦的大道……

又是一声尖叫,巨大的羽翼拍打着,将它送上云端,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接着,它一个俯冲,像流星般猛烈地燃烧,一身的色彩都在闪耀,发出刺目的光芒。它的身形越来越大,任谁也无法相信,有什么生物竟如此巨大,如此迅捷,如此华美……

半是灵,半是鸟,那是让日月黯淡无光的传奇。

毗湿奴的坐骑,它的喙能撕裂战车。

大鹏金翅鸟在阿兰邸上空盘旋。

它盘旋着,随后消失在城外的那片山石之后。

“金翅鸟!”这个词穿过小城,传遍农田、神庙和树林。

如果金翅鸟不是在独自飞行……人人都知道,它只有神灵才能驾驭。

一片寂静。在尖利的鸣叫声、雷鸣般的羽翼声响起之后,人们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

觉者站在林前的小路上,僧人们在他周围来来往往,眼睛都朝着山石的方向。

善逝到他身边站定。“仅仅是在一个春天之前……”他说。

如来点点头。

“罹得失败了,”善逝道,“天庭会送来什么新花样呢?”

佛陀耸了耸肩。

“我为你担心,我的老师,”他说,“在我的一生中,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的教导给了我安宁。为什么他们不能放过你?你是所有人中最无害的,你的教义也最温和。你对他们能有什么害处呢?”

对方转身背对他。

这时,金翅鸟扇动那对巨大的翅膀,张开嘴尖啸一声,再次飞到了小丘之上。这一次,它没有在阿兰邸上空盘旋,而是爬升到极高处,振翅往北去了。它的速度快如闪电,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善逝推测道:“乘金翅鸟而来的那位留下了。”

佛陀走进了树林。

他从山石背后走来。

山石中有一条小径,他沿着这条小径前行,红色的皮靴落在石头上,悄无声息。

前方传来潺潺的水声,一条小溪阻断了他的去路。他一抬肩膀,把血红色的斗篷撩到身后,接着朝小径上的一个拐角走去,弯刀上的红宝石在深红色的腰带上闪闪发光。

绕过这个山石形成的弯角,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有人正等在通往小溪对岸的圆木旁。

他一眯眼睛,继续前进。

站在那儿的是个小个子男人,一袭朝圣者常穿的黑衣,一把弯曲的钢铁短刀在腰带上闪着光。此人头上只剩下一小撮白发,其余地方都剃得很干净。在他深色的双眼上方是两道白色的眉毛,他肤色苍白,耳朵似乎尖尖的。

旅行者抬起手问候道:“午安,朝圣者。”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站到那条架在小溪上的圆木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请原谅,亲爱的朝圣者,可我正准备过去,你挡在那里,我该怎么走呢。”

“如果你以为自己能过去,阎摩大人,那你就错了。”

红衣男人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能被人认出来总是令我心情愉快,”他承认,“即使除了我的身份之外,此人所说的其他全部内容都不会成真。”

黑衣男人说:“我对口舌之争毫无兴趣。”

“哦?”对方一挑眉,夸张地摆出探究的表情,“那你要用什么来争呢,先生?总不会是那片弯弯曲曲的废铜烂铁吧?”

“正是它。”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野蛮人用的祈祷棍,因为据说这个地区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邪教和原始教派。刚才我当你也是哪种迷信的信徒呢。可是,假如像你所说的那样,这确实是某种武器,那么相信你对它的用法已经很熟悉了?”

“差不多。”对方答道。

“很好,”阎摩道,“我可不喜欢杀掉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家伙。不过我还是感到有责任提醒你,等站在至高者面前接受审判时,你是会被算作自杀的。”

对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只等你做好准备,死神,我随时可以帮你的灵魂脱离肉体的束缚。”

“那么还剩下最后一件事,”阎摩说,“然后我会很快结束这次谈话。说出你的名字,好让司祭们知道自己是在为谁举行葬礼。”

“就在不久前,我刚刚放弃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名字,”对方回答道,“为此,迦梨的配偶只好死在一个无名之人的手上。”

“罹得,你是个傻瓜。”阎摩说着拔出了自己的弯刀。

黑衣男人也将短剑拿在手里。

“连名字也没有的死亡,这于你再合适不过了。你背叛了自己的女神。”

“生活中充满了背叛,”在攻击前,罹得最后一次回答道,“当我以这种方式对抗你,也就背叛了我新主人的教诲。但我必须倾听内心的声音。因此,对我而言,过去和现在的名字都已不再适合——所以不要用任何名字称呼我!”

话音刚落,他的短剑便像火焰般四处游走,呼啸着,燃烧着。

阎摩在这样猛烈的攻势前一步步地后退,仅仅运用手腕的动作挡开四处落下的攻击。

接着,他在第十步时站稳了脚跟,不肯再退却半步。他防守的动作只稍稍加大了一点点,但他的还击却变得更加突然,其间还夹杂着佯攻和出乎对手意料的攻击。

刀光剑影中,两人都汗如雨下;渐渐地,阎摩开始主导进攻。

他逼迫自己的对手不断退却。终于一步步夺回了自己后退的那十步距离。

两人再次回到起点,阎摩在金属的撞击声中称赞道:“学得不错,罹得!甚至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祝贺你!”

乘他说话的当口,他的对手挥动短剑,接连做了两次假动作,最后成功地在他肩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血从伤口中渗出来,立刻与衣服的颜色融为一体。

阎摩在中剑后向前猛地一跃,突破对方的防守,一刀砍在罹得的脖子上,这一击几乎足以砍下他的头来。

黑衣男人重新摆好防守的姿势,他晃了晃头,挡住了阎摩的下一击,向前一个突刺,自己也被挡了下来。

“这么说,死亡之浴护住了你的喉咙,”阎摩道,“那么,我会到别处寻找入口。”说着,他往对手的下盘攻去,手中的弯刀吟唱着战歌,节奏越来越快。

阎摩释放出弯刀的全部能量,那是好几个世纪的积淀和多少年的修习。然而罹得挡住了所有的攻击,他防守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后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可仍然竭力使对手无法近身;他一面退却一面设法反击。

他一路后退,直到自己背靠小溪。这时阎摩放慢速度评价道:

“半个世纪之前,”他说,“你曾是我的学生,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对自己说,‘这个人拥有成为宗师的潜质。’我没有看错,罹得。在我所能记得的所有时代中,你也许是人类里最伟大的剑客。看到如此的技艺,我几乎可以原谅你背教的行为。真是遗憾……”

这时,他假装攻向对方的胸口,却在最后一秒钟绕过罹得的防守,刀锋上指,切中了他的手腕。

黑衣男人往后一跃,拼命抵挡住阎摩的进攻,然后一剑刺向对方的头部,这使他得以在圆木前端站稳脚跟,现在,他的身后就是裂缝下的溪流。

“你的手也是,罹得!真的,女神的保护实在慷慨。试试这个!”

两人的武器相交,发出尖锐的声响,阎摩把短刀一转,划伤了对手的二头肌。

“啊哈!这儿有一处她漏掉了!”他喊道,“让我们再试试别的地方!”

刀剑相撞又分开,佯攻、突刺、防守、还击。

阎摩以一次反击挡住了对方精心策划的攻势,他的弯刀比对手的短剑更长,这次罹得的前臂上又出现了斑斑血迹。

黑衣男人一面朝对方的头部猛力一刺,一面退上了圆木。阎摩挡开了这一击,随后,他更加凶猛的反击迫使罹得退到了圆木中央,阎摩乘机踢向圆木的侧面。

罹得往后一跃,落到了对岸。他的双脚刚一着地,就像阎摩那样踢动了圆木。

阎摩还没来得及踏上圆木,它就滚动起来,接着脱离了河岸的支撑,向小溪坠落。它在水中上下晃动一番,随水流朝西边去了。

“这一跳不过七八尺而已,来啊!阎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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