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和平说:“可能你不明白。供应科长徐峰,既可以说他聪明绝顶,也可说他老谋深算;他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经历很坎坷,关系很复杂,脑子很灵,点子很多,用好了他是人才,用不好是人祸。安全科长阳成,工作绝对是把好手,所有领导都喜欢他,又恼火他,职工更是怕他;他张口就是满口脏话乱骂人,是一个容易诱发干群矛盾的角色。杨建业能干事,也能干成事;他干事,不择手段,只要效果。他的胆子特别大,周伯伯对他有些看法…… ”
“你对他是啥评价?”凌云又岔断秦和平的话。
秦和平又笑:“他是明月峡里很有争议的人物,但的确是个人才。竹林沟投产后,换了三任区长都没有达到设计生产能力,几乎年年发生伤亡亊故,搞得矿领导焦头烂额。他去当区长半年就达产了,这几年没再发生一次重伤以上的事故。只是,他有一个坏毛病,正式场合不会讲话,非正式场合却是他的天下。矿工讲的下流话,他特能讲。”
“伯伯为什么对他有看法?”
“这事一言难尽。建业从一个普通矿工走到今天,既有伯伯的培养,也有他自己的努力。你今后注意观察他吧……”
“他任副矿长行不行?”
秦和平笑答:“这就不是我能说的话了。”思考了一会,说,“你多接触一下他吧。但是,你现在万不可调整矿级班子。刘矿长在职工中的威信很高,他是全国劳动模范。我几次看见他在井下咳着吐血,但仍在带头干,吴矿长…… ”
凌云再次岔断秦和平的话:“干起来了,他们怎么跟的上趟?还有你也上不来啊…… ”
“我的能力只够当中层干部……”
“不行。你这叫陪我吗?我们必须绑在一起,风雨同舟!”
“改革前,不能动矿级干部。临阵换将,动摇人心,会加大改革的阻力。你的改革方案是正面强攻,必然与各种矛盾短兵相接,甚至肉搏战。工作必须有的放矢,分轻重缓急,不能遍地开花,四面树敌,要集中精力突破重点。”秦和平很为凌云急躁的性格担忧,说话的语气很坚决。
凌云感到秦和平心里的东西不少,但太稳重了。沉默一会又问:“中层干部怎么选配?”
秦和平说:“你要思考的问题很多。如果你有兴趣,这几年我对企业问题的思考,设想的解决办法,乱画了几个本子,你可以拿去参考一下。”
“好。”凌云一拳冲到秦和平肩臂上,“真有你,你成竹在胸啊!哎——还有个重要问题你没讲,伯伯这座大山怎样翻过去?”
秦和平笑笑:“走,回去。你看什么时间了?凌晨三点了。”他起身欲走。
凌云拦住秦和平:“你别给我卖关子!”他真的很急。秦和平讲的一切困难,他都无所畏惧,惟有周承恩令他无计可施。
秦和平回身面对凌云微微一笑:“我给你卖什么关子?”
想想,又说:“你不了解伯伯,他处事谨慎,不到万事俱备,他不会同意。我建议你把方案修改三次,向伯伯汇报三次。即使他不同意,你也要他针对方案提出不同意见。到七月中下旬,他必然松口。”秦和平预感到凌云翻不过这座大山,他希望让凌云把改革方案思考、修改得更完善,更希望他以行动感动长辈。他已看到了对企业动手的最佳时机。
“三思而行?茅屋三顾?哼,哼!”凌云根本不相信。他知道秦和平在绕圈子,但决定依计而行。他感到秦和平的胸襟和才华非同一般。
“你要不厌其烦,以水滴石穿的精神向他汇报。但是,不能让他知道我参与了其中。”秦和平把事情想得很远。
“嗯?”凌云如坠云里雾中,不明白秦和平出的什么棋。
……
秦和平超凡登场,让凌云的心情激荡了很多天。秦和平的几本笔记看得他心花怒放。秦和平对企业观察之全面,认识之深刻,思谋的解决办法之精当,令他拍案叫绝。简直就是他改革方案的具体实施办法,与他的改革思路互为补充,真是英雄所见略同。秦和平,奇才!
凌云深夜遇知音,更加坚定了他在明月峡大干一场的信心和决心。秦和平的人生遭遇和做人的品质,强烈地震撼了他。他感到这是一个志存高远,慎思明辨之人,语言不多,但入情入理,言必有中;为人厚道,遇事从容,意志坚定。与这个人结伴同行能安神定志,宁静致远。
这次进山,既是他理智的选择又是感情的驱使。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认为最能自由翱翔的地方,却让他展翅难飞。他庆幸遇上了志同道合、角立杰出的秦和平。他坚信,他们携手同行,一定是此唱彼和、珠联璧合……
凌云熬了十几个晚上,亲自操刀将秦和平的改革思路和自己的改革思路融为一体,又与秦和平引经据典,唇枪舌剑,同心协力拿出了一套清源正本,改天换地的改革方案。
秦和平说:“纸上谈兵的东西好办,关键是你得给伯伯汇报好。”
凌云第一次向周承恩汇报时,周承恩只说了一句话:“凌云,你怎么不听话。和平找过你吗?”
凌云说:“没有。伯伯,你看了方案,提点具体意见吧?”
“我看了再给你谈。”周承恩冷冷的答。
下班时,周承恩把秦和平叫回了家,问:“和平,我叫你找凌云谈,谈了吗?”
秦和平说:“伯伯,我和他谈过,他不吭声。”
周承恩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这两个小子串通一气了,担心的事出现了,自己难招架了!他沉着脸说:“和平,我警告你,你别不知天高地厚地给凌云出馊主意,那是害他。”
秦和平一脸无辜:“伯伯,我按你讲的给他说的啊。”
凌云第二次耐着性子给周承恩汇报。周承恩收下方案,一言不发。他意识到两个小子在耍花招。但他想不明白他们会干下什么,从何处出手。他很为企业和凌云担心,就着手对策了。
周承恩第三次听完凌云的汇报,笑着对凌云说:“凌云,你别费心了,你爸爸同意你回万山去…… ”他想再不想办法让凌云走,由着这小子的性子搞,必然搞出事情来。
凌云一听就火了:“他凭什么同意我回万山?我是明月峡煤矿矿长、党委副书记,管几千人的工资和吃饭呢!”心里忿忿:还是老干部、老共产党员!
周承恩笑着说:“凌云,伯伯不会害你。回去听听你爸爸怎么说吧!”
那天,已是热浪滚滚的夏天,秦和平在竹林沟检查安全生产。凌云怒气冲冲地从周承恩办公室出来,心急火燎地驱车去竹林沟。他没有驾驶执照,又是刚刚学会开车,却把一辆破吉普车开得奔逸绝尘,吓得旁边的司机冷汗淋漓。
凌云对周承恩已彻底失去了耐心。如果秦和平再不抛出锦囊,他将按自己的思路断然行事了。他心中有一条路,只是没想好怎么下手。企业耗不起了!他想。
秦和平正在参加座谈会。凌云怒容满面,把他从矿区会议室叫出来,两人站在杨建业的办公室里。凌云怨气冲天地讲了今天汇报的结果,愤愤地说:“他这人怎么是这种思想?”
秦和平忧心忡忡说:“我们低估了他。”
凌云焦急地说:“怎么办?企业越拖越麻烦。现在生产不出来,销售不出去,流动资金已经全部压死了!通报了几个打猎捉鱼的干部,最终没得到严肃的处理,干部作风越来越涣散。再拖下去,不出大事,我给你磕响头!”
秦和平走到窗户前,望着夏阳碧山,心里十分为难。他叫凌云不厌其烦地向周承恩汇报,是深思熟虑的。少年历经磨难,他从小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人,用自己的脑子思考问题。以周承恩在明月峡里的资历和威望,谁想绕过他独行其是,绝对是担雪塞井。他希望凌云描龙绣凤,把改革方案完善得无懈可击,让长辈心悦诚服,和衷共计;不想用心计对付长辈——那样做,他的感情受不了,长辈的感情也会受不了。在他的心中,周承恩一家人、黄仲全一家人和杨建业夫妇,对他兄妹都是恩重如山。那句话出口是对周承恩的伤害,他不想这样干。可是,面对难以为继的企业,他想改变现状,想为企业、为职工尽自己的力。
“秦和平,你说话呀!”凌云心急如火。
“事到如今,你有什么办法?”秦和平反问。
“我现在有三条路:一走群众路线,发动群众,逼他;二走上层路线,搬阎王压小鬼,压他;三走自己的路,以行政手段强行推进。”
“群众路线怎么走?”
“没想好。”凌云气呼呼地说。
“上层路线怎么走?”
“搬地委、行署领导压他。”
秦和平摆头:“作用不大。”又问,“自己的路怎么走?”
“以行政命令强行铺开!”凌云斩钉截铁地答。
“不可取。”秦和平摇头。
“你别装深沉好不好,有锦囊妙计就快说呀!”
“没有。”秦和平淡淡一笑,摇头。
“那你为什么折腾我两个多月?”凌云火了。
秦和平苦笑:“我的办法也是你的办法之一。我一直希望你能说服伯伯,争取他的主动,不伤害他。”
“走群众路线?”
秦和平沉默良久,点头。
“怎么走?他会不会撒手不管?”
秦和平轻轻叹一口气,努力两个月,最终回到了起点。他犹豫着,忧郁地说:“把改革方案摘要打印一百份发下去,以你个人名义征求职工的意见,但事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凌云凝思片刻,一下就惊悟了:“逼他上梁山?这样下手好!职工的呼声他不会不听;企业有了动静,他不可能不管。妙!下周就是职工代表大会例会,交职代会决定,逼他就范! ……这也是一步险棋啊!把他逼急了,他撒手不管怎么办?”
秦和平早就看准了时机,说:“依伯伯对企业和对你的思想感情,他不会袖手旁观。方案公开后,他肯定会大动肝火,甚至,我和姐姐都会挨骂,但是,最终他还得哑巴吃黄连。只是,这样,企业的震荡很大。”
凌云沉思说:“无论哪一种方式改革,只要涉及到人,都有震荡,都有阵痛,只是,这种办法震动会更大一些。没办法,他逼出来的,实逼处此!我们把风险估计大一点,马上着手制定补救措施。只要配套措施跟上去了,企业不会乱,起码生产一线不会乱。机关和机修还有地面工人会乱一段时间,但是,这很正常。职代会一通过,我们就立即动手,以风卷残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快刀斩乱麻!你分析很对,他会骂我们,但最终会理解我们,支持我们,很快就会跟上来。只要党组织系统运转起来了,企业不会乱!”
秦和平却惴惴不安:这条路,风雨莫测,山遥水远。
凌云选择的搞偷袭的最佳时间——晚上,向全矿各党支部、采掘队、车间,散发的改革方案,还附加了他《给全矿职工的信》,信中说:…… 这个改革方案,我与周承恩书记反复商量,由于涉及到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特别是涉及的干部太多,因此,先以我个人的名义向全矿职工征求意见……
第二天早上,申明贵向各科室发送方案时,周承恩才知道凌云玩的手段。他看了《给全矿职工的信》后,气得七窍生烟,两手发颤:“不能发!”
申明贵摸不着头脑,惊慌失措地望着党委书记,小心翼翼地说:“基层,昨晚上就收到了…… 今早上,全矿都在谈论这件事。”
“兔崽子,敢跟我耍手段!”周承恩震怒了。他首先上四楼找秦和平算账。
周承恩怒气冲冲地走进秦和平办公室,秦和平正拿着改革方案装模作样地看,假装不觉有人进来。
“和平,站起来!”周承恩声色俱厉。
秦和平故作惊吓了一下,站起来:“伯伯,你吓着我了。……这个方案为什么以凌云个人名义征求意见?”他想先发制人。
“你装——你给我装。两个鬼东西,想耍我,我不要你们哭才怪!”周承恩气得不知说啥。
“伯伯,我什么都不知道呀,我还感到奇怪呢!”秦和平一副委屈像。
“你——!凌云呢?”
“不知道,恐怕还在机关吧?”秦和平诚惶诚恐。
“秦和平,你少装聋装傻。你不知道我知道——后头找你算账!”周承恩边说边出门,下楼。
秦和平跌坐下去,真的成了傻瓜。
凌云上班安排申明贵向科室分发方案后,就一直坐在办公室里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他从小就知道,军人出身的周承恩谦和的外表包裹着刚强的性格。但是,他不惧怕,只要让他干事,别说骂,打,他也会受着。
昨天晚上,只有矿机关平静如常,基层单位全部炸了营。改革方案掀起的狂涛巨浪,激荡了一个通宵。矿工们奔走相告,拍手称快——改革方案直接受益者是一线工人。干部、工人都是彻夜未眠……
凌云半掩着的办公室门,是被周承恩一脚踹开的。“凌云,鬼点子还不少嘛!”周承恩声音并不大,但很冷峻。
“伯伯,您坐。”凌云连忙起身。
“凌云,我害了你吗?”周承恩强捺住心中怒火。
“没有。”凌云低眉顺眼,暗暗察言观色。
“没有?没有——你为什么要给我耍手段?咹?!你什么意思?你要逼我?你耍我?你嫩了点!”周承恩一拳击在凌云的办公桌上,“我是谁?我是你老子的战友!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看的文件,比你读的书多!关公面前耍大刀——你活得不耐烦了!”
凌云低着头,假惺惺地说:“我只是征求一下职工意见,没决定搞不搞,我想等方案成熟了,报你决定…… ”
“妙啊!你够聪明啊!啊?发动职工来攻击我,以职工的名义要我乖乖地束手就擒,造成既定事实——逼我上独木桥?好,好,好!我让你搞,我看你搞!你有本事,有能耐,你翅膀硬了!我知道,你的下一步要在职代会上通过你这狗屁东西,再请君入瓮,让我当傀儡。这次,我给你讲清楚,职代会定了就定了,你休想套我——职代会我请病假。我就看你搞出啥名堂!”周承恩感到自己无路可走了。
“伯伯,我年轻,做错了,你多担待。工作上还靠你拿主意,企业这么大…… ”凌云仍在装傻卖乖。
“你年轻?你鬼头鬼脑,诡计多端!你、你——你老谋深算!”周承恩搜肠刮肚寻找解恨的话咒骂凌云,“凌矿长,明天起,我回老家去,休假!”周承恩恼羞成怒,转身就走了。木已成舟,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凌云表面诚惶诚恐,心里却在笑。他知道,不出五天,周承恩就得回来——职代会即将召开。
当天下午,周承恩拉着满脸疑云的邓良菊回农村老家。
晚上,周洁明把“哥哥”“弟弟”一齐请进家吃饭。这个精明漂亮的大姑娘很有心机,她担心凌云被父亲的举动吓退。她也不安于明月峡暮气沉沉的现状。
周洁明对凌云说:“凌云哥,你这事做得太过了。爸爸把我叫到办公室骂得狗血淋头,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
凌云问:“他骂你干啥?”
“你方案上那些财务数据,是我提供的呀!”
秦和平苦着脸:“伯伯恨死我了。”
周洁明说:“和平坚决不认账。认了账,他会给你找麻烦。凌云哥,你别怕,职代会前,他肯定回来。”
秦和平说:“凌云,伯伯回来后,你一定要向他道歉。”
凌云笑:“只要他支持,干什么都行。”
说完,周洁明起身去做饭。秦和平见凌云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洁明的背影,突然一把拉住她:“我的衣服穿脏了,给我洗了,我去做饭。”那语气,无异于丈夫使唤妻子。
周洁明愣了一下。
秦和平脱下身上的白衬衣交给周洁明,穿着红背心朝厨房走去。他想:明月峡里已是烽烟四起,大战在即,让凌云掉进了情网,后患无穷。
凌云想,他们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