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女工躺下去睡了。朱玉萍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毫无睡意，胡思乱想起来。刚才，她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梦见黄树良在矿井里出了事故，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她悲痛欲绝，千呼万唤，黄树良无声无息，死了。罗祥菊喊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亦真亦幻的劝慰声，她越发伤心。
噩梦醒来，她的大脑异常地清醒活跃。
这两个多月，她一门心思在铁路运力，在云山和万山两个火车站之间来回奔跑，来去匆匆地回了明月峡两次，黄树良都下矿井去了，一面也没见上。一场噩梦，让她牵挂起黄树良来。她认为这个梦是不祥之兆。
春节后，在凌云和秦和平的劝说下，黄仲全总算勉强同意让黄树良脱离生产岗位，当起了安监员。黄树良能跟随秦和平，这让她十分高兴。因为，秦和平知识渊博，性情温和，黄鼠狼服他；还因为，黄鼠狼当了企业管理干部。然而，之后她才知道安监科的安监员，根本就不是什么机关干部。天天下井干的事比采掘工人更苦、更累、更危险，并且，责任重大。虽然，她没有亲眼所见黄树良有多苦多累多危险。但是，她从矿工们出井入井都必须由安监员带队的规定中，感受到了黄树良的辛苦和危险。
朱玉萍知道黄树良胆子大，爱逞强好胜。别人不敢干的事，他敢干，别人不敢去的地方，他敢去。每次回矿，她都要提心吊胆叮嘱他：别逞强好胜，在矿井里小心点。每次，黄树良都是调儿郎当，不以为然地答：没事！阎王爷不敢惹我。我是乱用乱丢的人，该死卵朝天。我死了，你再耍一个嘛。反正，你没让我去开封……说得朱玉萍又恼又怒。
朱玉萍躺在床上先担心黄树良，后想自己只身在外的遭遇，胡思乱想到天明，才解开心结。她打定了主意，等万山火车站的运力正常了，她就回矿去找未来的公婆梁晋秋，她不想在外面低三下四到处求人，想回矿里安安稳稳上班。在山外奔波这大半年，她渐渐看懂了这个社会，金钱，已经把人搞得神魂颠倒，没钱人挣钱生存，有钱人赚钱荒淫，有权人捞钱荫及子孙，满目繁华，道德却江河日下。饱暖思****，多少贫家女子成了富商显贵的玩物！她害怕自己重复红颜薄命的宿命，不愿辜负黄树良对自己的真情和他父母厚意，更怕败坏父母勤劳持家的名声。她想好了，回矿去求凌云，到子弟学校教书。她欢喜小孩子的纯真，更渴望有一个安宁的学习环境，她正在自修大学中文课程，想潜心自学几年拿到大学文凭。而且，回矿工作和黄树良也能相互照应……
起床后，她又想给黄树良打个电话，把梦中的事告诉他，要他下矿井小心，顺便把回矿的想法告诉他，叫他先给母亲说说。洗漱梳理完毕，她对罗祥菊说要出去一趟。
罗祥菊心里有话对朱玉萍说，问：“这么早，你去哪里？不吃早饭呀？ ”
朱玉萍迟疑一下，说：“我去打个电话。”
罗祥菊轻声问：“给黄鼠狼打？”
朱玉萍笑笑点头。
罗祥菊也笑笑：“我也给他打个电话，半个多月没回去了，他俩父子一天怕好看。”
两人就沿着铁道朝客运站走。从办事处到客运站有两、三公里路程。早晨，吹着清爽的晨风。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两人并肩走着，罗祥菊又重提昨天的话：“玉萍，我们矿收购的煤比其它单位收的价格高多了……”
朱玉萍说：“价格是杨矿长和徐峰谈的，你怎么知道？”
罗祥菊说：“肖瑞莲向我说过几次了。昨天上午，李科长带了个通知来，要我们收袁老板的煤，可杨矿长说过，没他亲自通知，任何人通知都不准收。你说收不收？我估计这里面油水厚。”
朱玉萍没吱声，她不想趟官场你争我夺这潭浑水。
罗祥菊见朱玉萍对这件事爱理不理，心里很着急，她本不想管这件事，又不甘心少数人中饱私囊。收购小煤窑原煤之初，科长李维雄叫她一定要把住原煤质量关，了解其它单位的收购价格。谆谆告诫她：销售是企业的大门，销售人员失职，就等于企业开门揖盗。她和李维雄的确有过一次那回事，那是两年的事了。她和老公都是老工人子女，先后接班到矿上班，老公是男人安排当了采掘工人，她是女人不能下矿井，安排到机修分厂当车工。两人婚前婚感情都很好。前年，机修分厂对销售人员搞竟争上岗，罗祥菊报名没竟争就中了。不久就传出她和刚从部队转业不久的分厂副厂长李维雄有男女关系。老公不论是非，不分皂白，对她一顿暴打，不准她跑销售，把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搞得真假难辩。她很伤心，别人向她泼脏水，丈夫不仅不帮清洗，反而火上浇油，打她、限制她的工作，闹得全矿沸沸扬扬，让她有口难辩。一气之下，她提出了离婚。她和李维雄那一次，就是和老公闹离婚时发生的。事后，她很后悔，李维雄也很后悔。但她从此认识到李维雄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男人，不仅多次向她道歉，还顶住种种非议，调解了她与丈夫剑拨驽张的关系，使他们夫妻重归于好。其实，那一次是逆反心理的鬼使神差。这两年，她心里一直把李维雄视为可以信赖的兄长。前次回矿，她把了解到的情况，如实向李维雄作了汇报：质量低劣，价格奇高，杨建业和徐峰从中收取了巨额回扣！前天，李维雄到万山出差，把她叫去作了一番吩咐，要她把情况捅给朱玉萍，让朱玉萍正面向梁晋秋和周承恩报告。李维雄决心要把企业的蛀虫捉出来。
见朱玉萍不接话，罗祥菊又神秘兮兮地贴在朱玉萍耳边说：“听说有回扣，还不少，也是肖瑞莲给我讲的。不信你去问她……”
朱玉萍说：“罗姐，这种话在外面莫乱说，你有什么就向矿里反映嘛。”
罗祥菊说：“他们做得，我连说都说不得？怕他——大不了把我调回矿。求不得！忙得一天团团转，张玉珍的小孩感冒了都没有时间回去看看。向谁反映？供销上杨矿长一手遮天——凌矿长的红人，我怕活得不耐烦了！”
朱玉萍笑笑，心里渐渐对罗祥菊说的事有了自己的主见，嘴里转移话题：“谁叫我们不能下井呢？矿上把女工当成包袱甩来甩去。”
罗祥菊气乎乎地说：“我们小工人累死累活，一个月几十元工资，他们力不出、汗不流，还成千上万的往腰包里揣！我们女工又没吃谁的现成饭！看嘛，尽安排些女人驻站，迟早要出丑事，一些外单位的男人尽往我们住处跑。”
朱玉萍又笑：“关键是自己要把自己当人。”
罗祥菊见朱玉萍说正事不接招，又神神秘秘地说：“玉萍，袁芳和货场里那小贺一天眉来眼去的，不出丑才怪。”
朱玉萍点头。袁芳是王嘎子的女朋友，她想，有机会把这事告诉黄树良。
罗祥菊笑：“哎——玉萍，货运室唐主任昨晚和原来对你的眼神和态度不一样了呢！”
朱玉萍恼怒地说：“他是什么东西！不是有业务往来，吐他两泡口水！”
罗祥菊猛然意识到自己话多失言了，就收住了嘴。
两人来到客运站站前广场上，红彤彤的太阳爬起来，照得天地亮堂堂的。广场上人不多，邮政所没有开门。过去，邮政所白天晚上都营业。两人在邮政所门前站了一会，就进一家小食店吃早饭，一人要了一碗面条。刚把面条端上手，走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胖男人，身上那件黑白不辨的衬衣，似乎从穿上就没洗过，一只裤管挽着，一只没挽，背一个脏兮兮的黄挎包。
男人径直走到朱玉萍和罗祥菊桌对面坐下，满脸堆笑地说：“朱站长、罗站长，你们吃面条呀？”
朱玉萍看了一眼，没搭理他。她不认识这个人。
罗祥菊认识这个男人：袁大树，一家小煤窑的老板。她说：“袁老板，你别叫我们站长，我们是什么站长？给老板跑腿的。”
袁大树讨好地说：“本来嘛，县官不如现管嘛。”
朱玉萍抬起头瞪了袁大树一眼，意识到这人是煤老板，心生一计：“有话就说。”
袁大树讨好地笑：“我和李科长说好了，卖点煤你们，你们看什么时候开始运…… ”
朱玉萍毫不犹豫，赤裸裸地说：“不行。没回扣我们坚决不收！”
罗祥菊惊讶地看着朱玉萍，心想，这鬼丫头胆子不小啊！
袁大树连声说：“有，有，有！每吨一元，你们俩一人五角。”
朱玉萍想：天！果然有回扣？每吨一元，一月收一千吨就是一千元，两年的工资啊！心里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少了。县官不如现管，你给当官的那么多，给我们太少了，不行！”
袁大树愣愣地看着朱玉萍，不知这小丫头打的啥主意，不敢说实情：“没给领导，只给你们俩…… ”
朱玉萍想诈唬出实情：“你没给钱当官的，这煤我们就更不敢收了。收了，他们不认账怎么办？”
朱玉萍这一招真还把袁大树说难住了，半晌没说话。
罗祥菊一下明白了朱玉萍的用心，心中大喜，鬼丫头，好有心计，连忙趁势引诱：“袁老板，你卖煤找李科长不行，找我们更不行，要找我们杨矿长和徐科长，你把他们打通了，我们这里好说……”
袁大树说：“杨矿长、徐科长面前，你们多美言几句嘛。我的煤质好，价格比你们收购的还低…… ”一边说，一边从黄挎包里掏出两个信封，放在朱玉萍和罗祥菊面前，“小意思，买卖不成仁义在，面条钱我开了。”说完，起身就走。他想，已经打通了李科长，打通杨矿长是早迟的事情，今后和这两个女人交道多。
朱玉萍急忙站起身：“袁……袁老板…… ”
袁大树迈着鸭脚步，走了。
朱玉萍拿起信封看，装着一叠钱！她抽出来数了一下，每个信封里五百块。她心里自有主张，嘴里却笑着说：“拿去买衣服！”
罗祥菊瞪大眼腈：“要？”
朱玉萍“咯咯”大笑：“我们没当官，当了官，有了权再要嘛，交矿上。”
罗祥菊也笑：“死丫头……你自己去交。”
两人走出小食店，在邮政所门前等了一会才开门。朱玉萍要通了矿总机，叫先转放牛坪矿区找罗祥菊的男人，回答说上班去了，就叫总机员把电话转进了梁晋秋的办公室。朱玉萍甜甜地和梁晋秋说了几句话，就爱口识羞地问起黄树良来。
梁晋秋在电话里说：“天没亮，和平就叫他去井下了。”
朱玉萍担心地问：“有啥事吗？”
梁晋秋说：“可能有啥事吧，和平带了几个安监员去…… ”
朱玉萍的心一下悬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昨夜的噩梦。沉默了半晌，吞吞吐吐地说：“梁姨……你给凌矿长说，还是让他去当采煤工吧…… ”
梁晋秋说：“玉萍，没事，有和平在一路。他下班了，我叫他给你打电话吧。”
朱玉萍说：“梁姨，你给凌矿长说说，让我回矿上班吧…… ”
梁晋秋知道两个年轻人的感情深，说：“玉萍，安心做你的事，树良跟着和平，放心。大家都说他干得好呢，好好工作吧。”
朱玉萍不好说梦中的事，犹犹豫豫地放下了电话。两人走出邮政所，火红的太阳就开始发狠了。刚有一趟过路列车停过，广场上人也多了起来。
两人走到货运室前面，就看见货运室的人说说笑笑进办公室。唐朝中看见朱玉萍和罗祥菊，老远就打招呼：“小朱、小罗，你们来一下。”待朱玉萍和罗祥菊走到身边，又满脸堆笑地说，“今天晚上，给你们安排了一个专列，后天上午还有一个专列。回去准备一下。”
罗祥菊连忙说：“谢谢唐主任。”
朱玉萍冷眼看着唐朝中一言不发。
唐朝中若无其事地对罗祥菊说：“小罗，你回去准备一下，我给小朱说点事。”
罗祥菊兴高彩烈地走了。朱玉萍和唐朝中无言站着不动。唐朝中小声说：“小朱，进去坐一会吧！”
朱玉萍冷眉冷眼地说：“啥事？就在这里说！”
唐朝中犹豫片刻，左右看了看，吞吞吐吐地说：“小朱，那件事……对不起……你别往心里去……”
没等唐朝中说完，朱玉萍扭头就走了。她决心已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今天就回矿上去找未来的公婆。回到办事处里，她想起了罗祥菊说的那件事和袁大树平白无故送钱，心里想把收购小煤窑原煤中的蹊跷事情搞明白，就快步朝肖瑞莲的住地走去。
朱玉萍在肖瑞莲办公室坐了半晌。肖瑞莲告诉她的情况，令她十分震惊。肖瑞莲拿出自己的进货发票和运输发票，言之凿凿地说：明月峡煤矿收购小煤窑的原煤有回扣，每吨高达七、八元，千真万确。
朱玉萍气愤了：杨建业和徐峰太没良心！安排一些女工抛家别子，白天黑夜守在货场上，冬天在风霜雨雪中冻得瑟瑟发抖，酷暑盛夏货场里煤尘飞扬，汗水和煤尘包裹着一个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他们居然收黑心钱！
从肖瑞莲办公室出来，朱玉萍顶着烈日步行到办事处，坐运煤的汽车回到了明月峡。她相信黄仲全和梁晋秋，急于想把事情告诉他们，他们知道怎么处理。她对梁晋秋有一种情由心生的依附感，把那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朱玉萍下车走进黄树良家时，梁晋秋和黄仲全已经吃过中午饭，黄树良还没下班。梁晋秋连忙去食店里炒了一盘肉丝回来，爱怜地说：“玉萍，快吃，累着了吧？你都晒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