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日,一个晴朗、大风的星期六。
许德珩和北大预科学生黄日葵到北女师串联。据罗家伦所说,这天《京报》主笔邵飘萍到北大,向学生们报告山东问题已经失败。学生们情绪激动。下午1时,北大校园内张贴通告,召集北京13间中等以上学校学生代表,当晚在北河沿法科第三院开临时会议。
13家学校,计有:北大、清华、高等师范、中国大学、朝阳法学院、工业专门学校、农业专门学校、法政专门学校、医药专门学校、商业专门学校、汇文学校(燕大前身)、高师附中、铁路管理学校,共有一千多名代表到会。
最初由邵飘萍报告,以后由许德珩等一班人慷慨激昂的演说,还有一个刘仁静(他现在是共产党中很重要的人物),当时还不过十八岁,带了一把小刀,要在大会场上自杀。还有一位,要断指写血书的,于是当场主持的几个人,不能维持我们以前决定的五七发难的成议,当场议决在第二天(即5月4日)联合各学校发动,并且当场在北大学生中推出二十个委员负责召集。
当晚成立了由20名委员组成的干事会,下面分成总务、演讲、国货维持等股。傅斯年、罗家伦、段锡朋、许德珩、方豪、康白情等人,都在干事会的20名成员之中,几乎由《新潮》与《国民》平分秋色。罗家伦自豪地说:“这两个杂志,所以也可以说是五四运动的基础。”罗家伦《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台湾,《传记文学》第54卷第5期,1978年5月。
但这两个杂志在五四运动之前,并不咬弦。《新潮》是白话文杂志,以启蒙为职志,而《国民》是文言文杂志,以救亡为理想。两者对新文化运动的态度,南辕北辙,《国民》不仅反感《新潮》,也不以《新青年》为然。许德珩直言,“五四”以前他们与傅斯年不对头,“五四”以后才统一起来。他们对陈独秀的态度,也是在“五四”以后,陈独秀赞成学生运动,才逐渐好转。许德珩《回忆国民杂志社》。《五四时期的社团》(二),三联书店,1979年版。
由于新潮社的骨干人物,这天都到清华大学参观去了,晚上9时许才回校,所以没有赶上法科第三院的会议。这次会议由《国民》唱主角,会议主席是北大法科四年级学生廖书仓(但张国焘说是北大学生易克嶷),《国民》特别编辑员黄日葵、孟寿椿做纪录。学生丁肇青、谢绍敏、张国焘、易克嶷、许德珩、夏秀峰等人在会上发言。除了丁肇青外,其他人全是《国民》成员。
谢绍敏当场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写下“还我青岛”四个血字,会场上爆发了一阵暴风雨般的万岁声和鼓掌声,预示着中国的问题,最终是要用血来解决的。
大会共议决办法四条:一、联合各界一致力争;二、通电巴黎专使,坚持和约上不签字;三、通电全国各省市于5月7日国耻纪念日举行群众游行示威运动;四、定于5月4日(星期日)齐集天安门举行学界大示威。许德珩《五四运动六十周年》。《文史资料选辑》第61辑,1979年版。
具体时间是5月4日下午1时正。
新潮社的同学从清华回来时,会议已开到了尾声。罗家伦着急地埋怨许德珩,我们说好在5月7日发动,现在改了期,不是要把北大断送了吗?但既然已经这么定了,他表示坚决支持,并马上在上面签了字。气氛如火如荼。
晚上11点多,各校代表陆续回校准备,没走的人仍不肯散去,继续聚集演说。这时一位山东学生登台发言,他说,断送国土主权,实曹贼等卖国的结果,章宗祥回国时,留学生高举卖国贼之旗以送之,世人称快。我们对于曹贼,为什么不能用同样方法一泄胸中之愤呢!与会者纷纷拍掌呐喊,以示支持。于是决定明天游行到公使馆表达意见后,到帽儿胡同的曹宅一行。学生们连夜做了三千多面旗子。
许德珩回忆说,那天晚上的北京13校会议,推举他起草宣言。他笔酣墨饱,一挥而就,当场就把《北京学生界宣言》写好了,“西斋的同学一夜没睡,用竹竿做旗子,长的做上大旗子,短的做上小旗。我于宣言写好后把自己的白布床单撕成条幅,书写标语,一直搞到天亮。”许德珩《五四运动六十周年》。《文史资料选辑》第61辑,1979年版。宣言是用半文半白的文字写的,全文如下:
呜呼国民!我最亲最爱最敬佩最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于日本人之密约危险,以及朝夕企祷之山东问题,青岛归还问题,今已有由五国公管,降而为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议矣。噩耗传来,黯天无色。夫和议正开,我等所希望所庆祝者,岂不曰世界上有正义、有人道、有公理。归还青岛,取消中日密约,军事协定,以及其他不平等之条约,公理也,即正义也。背公理而逞强权,将我之土地由五国公管,侪我于战败国如德奥之列,非公理,非正义也。今又显然背弃,山东问题,由我与日本直接交涉。夫日本,虎狼也,既能以一纸空文,窃掠我二十一条之美利,则我与之交涉,简言之,是断送耳,是亡青岛耳,是亡山东耳。夫山东北扼燕晋,南拱鄂宁,当京汉、津浦两路之冲,实南北咽喉关键。
山东亡,是中国亡矣。我同胞处此大地,有此山河,岂能目睹此强暴之欺凌我、压迫我、奴隶我、牛马我,而不作万死一生之呼救乎?法之于亚鲁撤、劳连两州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意之于亚得利亚海峡之小地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朝鲜之谋独立也,曰:“不独立,毋宁死。”夫至于国家存亡,土地割裂,问题吃紧之时,而其民犹不能下一大决心,作最后之愤救者,则是二十世纪之贱种,无可语于人类者矣。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隶牛马之痛苦,极欲奔救之者乎?则开国民大会,露天演讲,通电坚持,为今日之要着。至有甘心卖国,肆意通奸者,则最后之对付,手枪炸弹是赖矣。危机一发,幸共图之!许德珩《北京学生界宣言》。《五四爱国运动》(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
宣言公开以“手枪炸弹”相威胁,放在任何国家,都将被视为触犯刑律的言论。然而,以清末革命志士为榜样的青年,认为这是他们的神圣天职。这份宣言当晚似乎没有送去印刷,作为明天游行的传单。罗家伦说,五四游行时的宣言传单,是他起草的,而且是当天惟一的印刷品。不过他的说法,前后也有不一致之处。他在《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一文中是这样说的:
当夜(5月3日)11点钟的时候,各代表在北大开了一个预备会议,当场举出了三个总代表,一个是我,一个是江绍原,一个是张廷济,并且当时推我写了一个五四运动宣言,由狄君武送到北京大学印刷所去印了五万份,第二天的早上,我们还预备了一个英文的备忘录,送给各国使馆。罗家伦《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台湾,《传记文学》第54卷第5期,1978年5月。
但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却是这样说的:
民国八年5月4日上午10点钟,我方从城外高等师范学校回到汉花园北京大学新潮社,同学狄福鼎(君武)推门进来,说是今天的运动,不可以没有宣言,北京八校同学推北大起草,北大同学命我执笔。我见时间迫促,不容推辞,乃站着靠在一张长桌旁边,写成此文,交君武立送李辛白先生所办的老百姓印刷所印刷五万张;结果到下午一时,只印成二万张分散。此文虽由我执笔,但是写时所凝结的却是大家的愿望和热情。这是五四那天惟一的印刷品。
罗家伦在两篇文章中都提到的狄君武,是一位“一天到晚咿咿唔唔在做中国小品文学,以斗方名士自命”(罗家伦语)的学生,并非新文化同人,但在5月初,他成了最活跃的学生领袖之一。可见在国家、民族大义面前,新旧两派的学生都已站到一起了。
除了狄君武,另一位被提及的李辛白,是北大出版部的主任。可以肯定,罗家伦两处所说的是同一篇宣言,但写的时间与地点,都不相同。罗家伦起草的是白话文宣言,字数不及许德珩的一半,全文如下:
现在日本在国际和会,要求并吞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他们的外交,大胜利了。我们的外交,大失败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要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务望全国农工商各界,一律起来,设法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在此一举。
今与全国同胞立下两个信条:
一、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
二、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罗家伦《五四运动宣言》。《罗家伦先生文存》(一),台湾,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9年版。
罗家伦不愧倚马之才,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许、罗二人的宣言一对比,罗氏的文笔,无论其气势或气概,都更具有鼓动性,因为它是用白话文写的,喊出“外争主权,内除国贼”这样一个琅琅上口,掷地有声的口号,形成扣人心弦的强烈效果。口号具有强大的动员力,能够创造出一个好的口号,行动就已成功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