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捕学生在拘留所范围内,行动还算自由,甚至可以踢足球。他们马上在拘留所内组织起一个“被捕学生联合会”,和外面的学生会一样有评议部、干事部,有庶务股、交际股之类的机构。
前往拘留所慰问学生的各界人士,络绎不绝。北京的基督徒邀请学生们到他们的布道坛去演讲。梁启超的弟弟梁启雄受广东同乡之托,送了一千元给学生,但学生们拒绝接受,并在报纸上刊登广告,表示不接受一切金钱捐助。
4日下午,北京15所女校的学生也冲出校园,到总统府请愿。她们顶着狂风,排着整齐的队列,据在场的女学生吕云章记述,“女师师范部学生一律是淡灰裙、淡灰上衣,专修科学生则是蓝布褂、黑裙子,后头一律都梳一个髻;附中的学生也是淡灰裙、淡灰制服,头上则是左右一边梳一个小髻。队伍从下午1时后陆续出发,到总统府前变换队形排列站立,等代表们向军警交涉……好几个钟头之久,没有一个人坐下休息。”
钱中慧、吴学恒、陶斌、赵翠兰四名代表们进入总统府后,没见到徐世昌,只能向总统的秘书递交了请愿书,请他转达。女学生们提出四点要求:一、大学不能作为监狱,请从速释放被捕学生。二、不应以对待土匪的办法对待高尚的学生。三、以后不得命军警干涉爱国学生的演说。四、对学生只能告诫,不能拘禁虐待。吕云章《五四运动中的北京女学生》。共青团中央、全国学联、中国社会科学院主办《五四运动纪念馆》,http://54china1840-1949netcn。女学生的行动,在中国这个极端保守的孔儒之邦,是破天荒的壮举。
自傅增湘辞职躲到西山之后,袁希涛勉强支撑,亦已山穷水尽,无计可施,惟有效法蔡、傅,三度请辞,跳出这个烦恼场。4日,钱能训召开内阁会议,安福国会议长王揖唐也参加了,他提议由傅岳棻接替袁氏。傅岳棻是湖北省武昌人,曾任山西大学堂监督,民国后任北洋政府国务院铨叙局佥事、参事,与安福系关系密切。钱能训病急乱投病,无论谁自称有办法解决学潮,他都一概照准了。嗣经阁议通过,任傅岳棻为教育次长,摄行部务。
傅氏提出两项解决学潮办法:一、请军警当局撤去对付学生的军警。二、由部与学校会同劝告学生回校,恢复原状。钱氏忙不迭一口答应。傅氏再就商于各校长和教职员,大家也都赞成。于是,由教育部派两名官员,会同各校长到北大法科斡旋。
这时胡适陪同杜威,已到了北京,他震惊地感到,北京大学——甚至整个北京——与他离开时,已是天上人间。“北河沿一带,有陆军第九师步兵一营和第十五团驻扎围守。从东华门直到北大第三院,全是兵士帐棚。”胡适《五四的第二十八周年》。《胡适时论》(一),六艺书局,1948年版。这简直是对神圣的教育事业的亵渎,打算二十年不谈政治的胡适,也忍不住拍案而起。
刘半农执笔起草了《致本校全体教职员诸君函》,在校内征集签名,声援学生。6月9日,胡适与陈大齐、沈士远、刘半农等北大老师和罗家伦、狄君武等学生,一起到警察厅交涉释放被捕学生。胡适又去探望被捕学生,他对外界表示,他们的待遇十分悲惨,缺少被褥和食物,受伤和生病的也得不到医治,呼吁教员给学生们送些面包。周策纵后来说:“胡适对学生在学校拘留所的悲惨遭遇大概有点夸张。”但当时为了激起社会舆论对学生的关注,这种夸张是可以理解的。各校教员以私人名义,买了三千个馒头送给学生。
与此同时,上海方面的紧张空气,一天比一天加剧。自从罢课以后,学生不断与商界联络,寻求支持。到6月4日,北京的消息传来,上海市民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有如炸药遇上了洋火,开始爆炸燃烧。学生们涌上街头演说,散发传单,号召工商界支持学生的爱国行动。
上海是中国第一大商埠,商人给人的印象,一向是不问政治,惟利是图。然而,6月5日,震惊全国的上海大罢市,却在学生的鼓动下,突如其来地爆发了。最令人惊讶的是,这次罢市并非商会的统一行动,而是先由南市的中小商户发起,所有店铺一律关门,停止营业;邻近法租界的商铺也跟随关门了,紧接着,法租界、公共租界的商铺也起而效之。罢市潮就像倒了多米诺骨牌似的,从南市迅速向闸北蔓延。到中午时分,全市已经没有一家商店开门做生意了。
罢市以后,人们忙着在店铺外张贴“还我自治,还我学生”、“爱国自由,不受干涉”、“压力无用”等标语;各团体纷纷致函、致电北京,要求罢免曹、陆、章三大员,释放被捕学生。蒋梦麟描述:“成千上万的人在街头聚谈观望,交通几乎阻塞。租界巡捕束手无策。男女童子军代替巡捕在街头维持秩序,指挥交通。由剪了短发的女童子军来维持人潮汹涌的大街的秩序”。对罢市并不十分热心的上海总商会,发出紧急通告,告诫商户:“此次商界罢市虽激于义愤,而一切举动务求文明,勿酿意外。”
当天下午,上海学生会邀集社会各界名流,在总商会举行会议,与会者包括上海工商界大亨虞洽卿、江苏省教育会副会长黄炎培、蒋梦麟、张东荪、叶楚伧等人,学生代表有段锡朋、许德珩、朱承询。由何葆仁主持。会议以“上海商学工报联合会”名义,发表对内宣言,表明其立场为:一、国贼不诛,誓不开市。二、纯粹为对内的行为,对外概守相当的敬礼与友谊。三、尊重市场秩序,拥护法律之自由。四、辍业不效,则更求多数之应援,待公道之裁判。会议决定成立一个包括工、商、报、学界的全国性联合机构,定名为“全国各界联合会”。
罢市的多米诺骨牌,瞬间扩散至宁波、杭州、苏州、松江、南京、扬州、镇江、九江、武汉、天津、济南等地。继罢课、罢市之后,上海工人也发起了罢工运动。内外棉第三、四、五厂、日华纱厂、上海纱厂、商务印书馆印刷工人、祥生船厂、船坞铜匠铁匠、江南船坞、铜铁机器工人、浦东和平铁厂、锐利机器厂、札新机器厂、沪宁、沪杭两路机师工人、浦江各轮船水手、沪南商轮公司、南市电车、英美电车公司、华洋德律风公司接线生、中国电报局等,纷纷加入罢工行列。仅上海一隅,至少有43家工厂、公司和公用事业机构,卷入了罢工潮中。
6月5日,上海宣布戒严。警察殴打演讲学生,并拘捕百余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禁止散发抵制日货传单。
[蒋梦麟说]几天之内,罢课成为全国性的风潮。上海附近各城市的商店和商业机构全都关了门。上海是长江流域下游的商业中心。这个大都市的心脏停止跳动以后,附近各城市也就随着瘫痪,停止活动,倒不一定对学生表同情。蒋梦麟《西潮·新潮》。岳麓书社,2000年版。
当时,由于受到广州军政府内桂系的排挤,孙文愤然辞去大元帅职务,离粤赴沪,居于上海法租界,潜心著述。5月4日以后,北京的消息陆续传来,有党人写信询问他的态度,他也无暇复信,由旁人代复:“中山先生同属国民一分子,对诸君爱国热忱,极表同情,当尽能力之所及以为诸君后盾……尚望诸君乘此时机,坚持不懈,再接再厉,唤醒国魂。”孙文《复陈明汉函》。《孙中山全集》(五),中华书局,1985年版。
孙文在私下谈话,对五四运动大加褒扬,但在报刊上,却一直没有公开发表支持言论。一位老同盟会员忍不住写信给他,质问何以对青岛问题,一言不发。“顾此次外交失败,凡有血气者,莫不奋起,乃我公噤不一语,以开国之伟人,效刘胜之寒蝉,真令人百思不解其故。蜚语传来,谓我公与徐(世昌)、段(祺瑞)一鼻孔出气,然耶?否耶?”孙文简单地回答:“近日闭户著书,不问外事。”孙文《批马逢伯函》。《孙中山全集》(五),中华书局,1985年版。
5月20日,孙文所撰《孙文学说》一书,在上海出版。本书的中心思想,就是“知难行易说”。对于革命的学说,“行之非艰,知之惟艰”。但就在孙文伏案著书之际,全国学生不仅已经“知”,而且已经“行”起来了;不仅学生行起来,连工人也行起来了。
当戴季陶告诉孙文:“就这次的现象看来,工人直接参加政治社会运动的事,已经开了幕”,孙文断然回答:“中国现在不但工人没有知识,连号称知识阶级里面的人,也是一样没有知识。”言下之意,他们的“行”,并不是出于“知”,所以是危险的。他说:“我们要晓得,群众的知识是很低的,要教训群众,指导群众,或者是教训指导知识很低的人,最要紧要替他们打算,不好一味拿自己做标本。这样的去做工夫,方才有趣味,方才得到研究的益处,方才能够感化多数的人。”孙文《与戴季陶谈话》。《孙中山全集》(五),中华书局,1985年版。
罗家伦、张国焘、康白情、许德珩等学生领袖,曾拜访孙文,希望得到他的鼓励与支持。孙文则开始“教训、指导”这些学生,和平抗议并不算“知”,只有武力革命才是真正的“行”。他说:“你们反抗北京政府的行动是很好的;你们的革命精神也是可佩服的。但你们无非写文章、开大会、游行请愿、奔走呼号。你们最大的成绩也不过是集合几万人示威游行,罢课、罢工、罢市几天而已。如果我现在给你们五百支枪,你们能找到五百个真正不怕死的学生托将起来,去打北京的那些败类,才算是真正革命。”
满腔热情的学生们,并不认同他的说法。许德珩回答:“孙先生也掌握过几万人的部队,何以革命还是失败了呢?新文化运动反对旧思想、旧势力,在那里艰苦奋斗,学生们赤手空拳不顾生死的与北京政府抗争,只因为没有拿起枪来,就不算革命吗?”学生们“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和他(孙文)剧烈辩论三个钟头,而他始终娓娓不倦,越辩越起劲,硬是要说服我们!”罗家伦《五四的真精神》。《罗家伦先生文存》(一),台湾,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9年版。
各地声援北京学生的浪潮,受到上海事态的刺激,迅速蔓延高涨。北京学生“一刹那间,个个悲欢交集、哀痛淋漓,而声势遂大振”(罗家伦语),态度愈加强硬,不肯向政府让步。6月5日,有五千多学生向警方自动要求入狱。
经过各方斡旋,大学外面的军警,终于全部撤走。但被拘学生宣称,政府无故逮捕,又无故撤退军警,形同儿戏,为尊重法律和学生的人格起见,不得圆满的结果,决不出拘留所。学生们的心理,如罗家伦所说:“因为他们一出来要减少了天津及上海方面的紧张空气。”
教育部派员苦劝学生出狱,学生们不听。徐世昌又派一名官员,偕教育部专门、普通两司长,到拘留所向学生们低声下气道歉,学生们还是不理。“到了第二天,步兵统领衙门和警察所却派人来道歉,他们才肯出来,还有拘禁在警察所和步兵衙门里面的,他们请他们出来,而却不肯,以后预备了汽车和爆竹送他们出狱,还是不肯。最后一个总务处长连连向他们作揖说:‘各位先生已经成名了,赶快上车吧!’”罗家伦《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台湾,《传记文学》第54卷第5期,1978年5月。学生们这才离开拘留所,在同学的夹道欢迎之下,踏着一片欢呼声和军乐声,昂昂然返回各自的校园。
蒋梦麟为之感叹不已:“各地学生既然得到全国人士的同情与支持,不免因这次胜利而骄矜自喜。各学府与政府也从此无有宁日。北京学生获得这次胜利以后,继续煽动群众,攻击政府的腐败以及他们认为束缚青年思想的旧传统。”蒋梦麟《西潮·新潮》。岳麓书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