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研究室就进监狱
学潮爆发一个月以来,冲在最前线的,都是青年学生,而他们的师长辈,直接参与的不多,所扮演的角色,多半是学生与政府之间的斡旋者。蔡元培在9月复职时,对学生有一个讲话,他说:“诸君经了许多艰难危险的境遇,我卧病在乡,不能稍效斡旋维持之劳,实在抱歉得很。”蔡元培《回任北大校长在全体学生欢迎会上的演说词》。《北京大学日刊》第443号,1919年9月22日。他并不赞成学生从事政治运动,但学生既然已经从事了,他也不会制止,盖各人皆有自己选择的自由,但他认为作为师长的职责,充其量,也就止于“效斡旋维持之劳”而已。
陈独秀认为蔡元培的态度是消极的。他与李大钊对学生从事政治运动,不仅予以极大的同情,而且积极鼓励。据高一涵说,李大钊参加了学生游行,还生动地描述,当队伍走到国务院门前,铁门紧闭,门内架着机关枪,李大钊“愤怒异常,一个人跑出队伍冲将上去”。高一涵《回忆五四时期的李大钊同志》。《五四运动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但有人质疑,既然铁门紧闭着,怎么看得见里面架着机关枪?
一位“五四”亲历者说,李大钊当时“受了客观条件的限制,无法像后来的‘三一八’运动,亲身参加在请愿队伍里。”金毓黻《李大钊与五四运动》。《观察》第6卷第13期,1950年。1959年出版的《李大钊选集》附录的《李大钊同志生平事略》,及李大钊哲嗣李葆华的回忆文章《怀念父亲李大钊》,都没提到他参加学生的游行。不过,他对学潮的关心与支持,则是可以肯定的,学生们天天往北大图书馆跑,那儿是学生们讨论问题的重要场所。
作为新文化主旗手的陈独秀,虽然已请辞文科学长,但评议会还没正式批准,他还是教授,北大让他放一年长假避风头。5月4日那天,据朱洪所著《陈独秀与中国名人》一书说,“陈独秀在家中写文章,没有上街游行”。朱洪《陈独秀与中国名人》。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版。他也没有参加学生们讨论行动的会议。但他以笔为武器,一系列短小精悍的时评,“每发一论,辟易千人”(梁漱溟语),对学生无疑起着一种鼓舞和煽动的作用。
至于其他新青年同人,陶孟和3月受全国高等以上专门各学校和全国教育会联合会公推,赴欧美考察教育去了,5月时不在国内。
鲁迅为了搬家一事,到处去看房子,折腾了好几个月,忙得晕头转向。
5月4日那天,刘半农上午坐守北大,下午学生大游行时,他在鲁迅家里作客(见鲁迅日记)。
另一位《新青年》同人沈尹默,正在什刹海会贤堂面湖的楼上吃茶,回家路上,看见满街都是水流,听街上人说是消防队在救赵家楼曹宅的火,才知道北大学生们烧了赵家楼(见沈氏《五四对我的影响》一文)。
那么,教员中有谁参加了游行?据就读于北京高师的学生周谷城说,5月4日大游行之日,“当时的教师,没有参加游行,但表示同情,始终陪着学生走的也有,如钱玄同先生,即其中之一”。周谷城《五四运动与青年学生》。《解放日报》1959年5月4日。胡适参加了5月7日上海的大游行。北大的第一位体育教员白雄远也参加了游行,游行前蔡元培还特地吩咐白雄远,遇到非常情况时,要注意学生安全,设法照顾学生返校。和学生一起走上街头的老师,虽然不止于此,但在北大202名教授和教员中,毕竟屈指可数。
蔡元培辞职南下以后,6月15日发表了一篇宣言,措辞激烈地提出:一、北京大学校长是简任职,是半官僚性质的,所以他绝对不能再做那政府任命的校长;二、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学的通例,但北京大学却被强权干涉,所以他绝对不能再作不自由的大学校长;三、北京是个臭虫窠,无论何等高尚的事业,一到北京,便都染了点臭虫的气味,所以他绝对不能再到北京的学校任校长。蔡元培《不肯再任北大校长宣言》。《蔡元培全集》(三),中华书局,1984年版。
北大学生冯友兰曾论及当时师生两代人对学潮的不同态度:
在学潮中,学校负行政责任的人和学生之间出现了尖锐的矛盾。这些负行政责任的人是当时的政府任命的,他不可能公开地同学生站在一起。但是他们和学生们又是师生的关系,站在这个关系上,他们对于学生又有爱护的责任。况且学生的主张,也往往是他们所赞成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可以采取中立的态度,虽不公开地同学生站在一起反对当时的政府当局,也不同政府当局站在一起暗中迫害学生,蔡元培当北大校长时采取的就是这样的态度。冯友兰《三松堂自序》。《三松堂全集》(一),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他屡用“他们”一词,显然所谓“行政负责人”,并非单指蔡元培,而是泛指北大的师长辈。揆诸事实,对游行、罢课这种形式的“态度中立”,基本属实,但与学生“尖锐矛盾”,则还不至于。
胡适作为师长辈,他也有一番批评,可与作为学生的冯友兰的见解,互相参照印证。胡适说:“(因为)中年的智识阶级不肯出头,所以少年的学生来替他们出头了;中年的智识阶级不敢开口,所以少年的学生替他们开口了。现在大家往往责备各省的学生干政,酿成学潮;殊不知少年学生所以干政,正因为中年的智识阶级缩头袖手不肯干政……故五四与六三之大牺牲,正是全国中年智识阶级的羞耻。”胡适《蔡元培以辞职为抗议》。《努力周报》第38期,1923年1月21日。
中年智识阶级,当然包括在大学里任教的老师。他们不敢出头,原因很多,有些人是从理念上不赞成学生的过激行动,有些人是出于利害关系考虑,担心影响自己的生计,担心影响学校的生存。当时政府中的强硬派,对北大恨之入骨,解散北大的谣言,不绝于耳。胡适一回到北京,就被这些传言搞得耳热眼跳,坐立不安。
胡适支持学生的诉求,但不赞成用罢课这种形式,罢课是最不经济的下下之策,于敌人无损,于自己却有大损失。游行、罢课、喊口号,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对青年来说,读书才是第一重要的,惟有读好书,将来才能从根本上救国。
当傅斯年、罗家伦来看望胡适时,胡适提出,如果北京真的不容北大,就把北大迁往上海。傅、罗二人也觉得与其解散,不如迁往上海。他们随即在学校征求师生签名支持。胡适当然明白,要搬迁一所大学,谈何容易,此举与其说真的要搬迁,不如说是对政府的一种警告表示。
但胡适等人的苦心,并未得到师生们的谅解。马叙伦说这是逃跑,他对北大三只小兔子之一的刘文典(刘文典、刘半农与胡适同属辛卯年生的兔子)说:“我们不是要奋斗?奋斗要在黑暗里的。”陈独秀把傅、罗二人叫去,训斥了一通,说这样没头没脑地迁到上海,不是和蔡校长一样消极吗?傅、罗二人面面相觑,只好把签名簿子收了起来。
一直鼓吹要“直接解决”的陈独秀,这时决定要身体力行,采取直接行动了。
6月8日,陈独秀发表了一篇随感:“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陈独秀《研究室与监狱》。《每周评论》第25号,1919年6月8日。表明他已做好走出研究室进监狱的准备了。6月9日,他和李大钊共同起草了一份《北京市民宣言》,由胡适翻译成英文,印刷成中英文的传单,准备亲自上街散发。传单略谓:
中国民族乃酷爱和平之民族。今虽备受内外不可忍受之压迫,仍本斯旨,对于政府提出最后最低之要求如下:
一、对日外交,不抛弃山东省及经济上之权利,并取消民国四年、七年两次密约;
二、免除徐树铮、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段芝贵、王怀庆六人官职,并驱逐出京;
三、取消步军统领及警备司令部两机关;
四、北京保安队改由市民组织;
五、市民需有绝对集会、言论自由权。
我市民仍希望和平方法达此目的,倘政府不愿和平,不完全听从市民之希望,我等学生、商人、劳工、军人等,惟直接行动,以图根本之改造。特此宣言,敬求内外士女谅解斯旨。京师警察厅档案《陈独秀被捕卷》。
在《每周评论》第二十号上,陈独秀宣称:世界与中国的问题,“非得全世界的人民都站起来直接解决不可”,现在又说“直接行动”。上街游行示威,散发传单,表达意见,是直接行动的一种;但如果现实连这个也不允许,也要横加镇压,那么“暴力革命”就是下一步的直接行动了。
这是新文化运动的必然结果。一直为自身缺乏传统文化支撑、处于浮游漂离状态而苦恼的新文化运动,最终的去向只能是:要么回归学术,要么从事政治。五四运动令陈独秀、李大钊他们眼前豁然一亮,找到了传统价值的立足点——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这是团结和动员民众的最有效武器,也是他们转向社会革命的最充分的理由。
陈独秀上街撒传单,被军警拘捕,这是颇具象征意义的,他已经为自己在过去几年的努力,作了一个总结;也为新文化运动作了一个总结。长逾半个世纪的社会革命运动,从这时起,拉开了帷幕。
6月10日,由于北洋政府终于准交通总长曹汝霖、驻日公使章宗祥、币制局总裁陆宗舆免职,整个社会气氛为之一松,各地的罢市陆续结束了;北京各校原定从10日起,中等以上学校全体学生同往总统府前痛哭,也因曹、章、陆的罢免而取消了。然而,就在这天,陈独秀却怀揣着《北京市民宣言》,在中央公园(即今北京中山公园)等地散发。
陈独秀为何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实行他的“直接行动”?这时距离五四运动的开始,已一个多月了,学潮已渐趋平静,学生的要求快达到胜利了,他却在这时才走上街头,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为何他不跟随学生一起上街,不争取做学生抗议活动的领导者,却采取单独行动这样一种抗议形式?
虽然巴黎和会还没闭幕,但在陈独秀提出的五条要求中,有四条是对内的,只有一条是关于山东问题的,他的目的,显然不是针对外交问题,而是显示出他希望把五四运动转化为对内的革命运动。他在一个月内不行动,这时才走出研究室,其心路历程,很值得后人探讨与深思。
6月11日,徐世昌向国会提出辞职;钱能训也坚辞总理一职,徐世昌让财政总长龚心湛代理内阁总理。次日,内阁总辞,徐世昌通电辞职(经段祺瑞及各省督军挽留,国会拒绝接受他的辞职,6月22日宣布取消辞意)。上海商工学界以已获胜利,开市、回工、复课,举行游行庆祝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