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在北京发起旧同人进行表决,决定杂志是否回归北京。表决结果,赞成回北京编辑的有张慰慈、高一涵、李大钊;赞成在北京编辑,但不必强求,可任他分裂成两个杂志,也不必争《新青年》这个名目的有鲁迅、周作人、钱玄同;赞成移北京,如实在不能则停办,万不可分为两个杂志,致破坏《新青年》精神团结的有王星拱、陶孟和。可以说全体赞成把《新青年》搬回北京。讵料人算不如天算,这时发生了一事情,把一班北京同人的希望,完全打破了。
1921年2月初,《新青年》在上海被法租界当局查封了。
陈独秀索性宣布把《新青年》带去广州,“因为近来大学空气不大好,现在《新青年》已封禁,非移粤不能出版”,他知道这样一来,他与北京同人就要一拍两散了,再也不能指望他们为杂志写稿了,他给鲁迅兄弟写信说:“《新青年》风浪想必先生已知道了,此时除移粤出版,无他法。北京同人料无人肯做文章,惟有求助于你们两位。”陈望道也写信给鲁迅说:“办《新青年》不能靠胡适,要靠你。”至于北京那班旧同人,陈独秀说:“你们另外办一个报。我十分赞成。”《关于新青年问题的几封信》。《中国现代出版史料》(甲编),中华书局,1954年版。
可谓来时有路,归去无门,《新青年》终于没有回到北京,没有回到北大,没有回归“哲学文学”的老路。陈独秀也和他旧日的战友——胡适、钱玄同、鲁迅、刘半农、陶孟和、周作人——从此分飞各风烟矣。在以前的同人中,只有李大钊与他一同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胡适叹曰:
自第七期以后,那个以鼓吹“文艺复兴”和“文学革命”[为宗旨]的《新青年》杂志,就逐渐变成个中国共产党的机关报;我们北大之内反而没有个杂志可以发表发表文章了。
这件发生在1920年。就在这一年中国共产党就正式诞生了。《胡适口述自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苏俄密使波特波夫在上海与孙文会晤后,经孙文介绍,1920年4月22日离开上海,到漳州与陈炯明见面。波特波夫改名为路博,偕同一名翻译和一名瑞士籍女士,乘船至厦门,再转乘小船,抵达漳州。路博向陈炯明面呈列宁的亲笔信,内容大致是“对中国革命表示关怀,对陈表示敬佩和鼓励”。陈炯明也表达了他对列宁的敬佩之情。
路博提出,如果粤军有需要,苏联可以将储存于海参崴的军械提供粤军使用。但陈炯明却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以漳州没有港口可以接收为由婉拒:“等我们回到广州后,再行计议吧。”最后,陈炯明写了一封给列宁的回信,让路博带回苏俄,信云:
列宁导师:
欣悉贵国革命成功,至感快慰。今日人类之纷争与不幸,皆缘于国家体制和资本主义之故。惟有冲破国与国间疆界,方可消弭世界大战;也惟有粉碎资本主义,人类方有平等之可言。
中国有五千年文明历史,其崇高仁爱原则,早已浸为我国人民之特征,并将成为远东文明之中心。不幸中国人民,外则受外洋势力之入侵,内则饱受专制之压迫,致不能为全球人类谋致幸福。
今则俄国人民及其领袖,正以英勇、坚毅之精神,为全人类横扫其前进道路上之一切障碍。近年基于布尔什维克主义建立之新俄罗斯,正开辟世界历史上之新纪元,至为可喜。苏俄劳农政府对华宣言已传抵中土,中国人民对此谨深表谢忱。
……
余深信布尔什维克主义将对人类带来欢乐,余愿为此一主义之彻底实现而奋斗。吾人之使命不仅在重建中国,亦将及于东亚各国。《陈炯明集》(上)。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路博走了以后,又来了一位自称是列宁至友的“V先生”,通过天津的布鲁威介绍,与华南的社会主义者同盟搭上关系,提出想到漳州访问。他说自己负担着向亚洲诸国推进革命的使命,同时也为苏联取得助力,挣破欧洲封锁难关,请华南有地盘、有凭藉的革命集团,接纳他的使命,共图发展。
陈炯明淡淡一笑回答:“闽南,这中华民国的一个角落,刚巧由我在此看家,你们在这里工作的同志,认为要干什么,只要商量过,最后经我同意,那便什么都不妨干去。比方这苏俄朋友,请他来先看看我们这里是否算得个地盘,这么个小局面是否算得有凭藉,一切谈谈也好。”
双方会谈的内容,梁冰弦是这样记述的:
首次聚谈,V氏率先问闽星日报和周刊是否代表此间全般意见。这一方面的人答说,中国的社会主义者群,视个人的自由如命,思审自由和发表自由,谁也不能制限人,更不受制限于人,多数共同的意见则假定为现时的真理。这些人敬佩苏俄的革命,却不同意苏俄革命后治权侵夺了人权。闽星批评苏俄宪法精神,可以说是现在中国自由社会主义者的大多数意见。
V氏说,苏俄并非不愿给人人自由,但反革命的残余势力尚在,请问要不要镇压。这边答,我们辛亥推倒了数千年的专制传统后,民众懂得有更好的共和政制,即不患再有反革命,所以袁世凯徒自讨死。我们相信将来为公道而行社会革命,一举成功,大众惟知拥护公道,再无妄人来反公道;如果又用暴力侵夺自由,那么自己才是真正的反革命……
V氏似乎有所感动,所以他不觉流露说,自到中国以来日在革命气氛中却另是一种空气的话。梁冰弦(海隅孤客)《解放别录》。台湾,文海出版社,1978年版。
V先生带来了更为具体的合作方案。包括协助粤军大规模整编,汰弱留强,保留三万精兵,在两年内再训练七万新兵,合共十万军队。由苏俄协助开办正规军校,培训军官和干部,在闽南创办一间小型兵工厂,为军队生产各种军械装备。苏俄方面,可提供军校学科教官、部队编练官、兵工厂技师和部分生产原材料。而闽南方面,则向苏联出口稻米、小麦、腌制的海产、薯干等等食物,用来交换机器。
经过几天谈判,形成了一份“谈判纪录”,双方煞有介事,签字画押,并抄了一个副本,由V先生带回苏俄。不过,黄鹤一去不复返,有说V先生在归国途中暴病而亡的,也有说他被人杀害的。一步之差,再回头已是万重山,梁冰弦不由得慨叹:“若使当时不生波折,顺利成功,那么,蒋(介石)先生发祥的黄埔军校,提早三年成立在闽南,棋子换过这一着,后半局全盘也换过样子。夸大一点说,中华民国的历史也不同于现在的写法,直至中国共产党是不是那么样出胎、成长,名山修炼,呼风唤雨,全成问题。”
但历史又哪有什么如果呢?
陈炯明大力鼓吹新文化,俄国人更番迭至,以致漳州“过激主义”名声大振。上海《申报》的一篇文章说:“其尤可惊者,则为漳州陈炯明之资助此种鼓吹……陈之心理思于社会主义,此为一般人所共知者。陈在漳州颇有作为,非他处武人所能及。陈对于共产主义予以财力上与精神上之赞助,盖陈所用之人,实作此鼓吹事业也。”《申报》1920年4月20日。英国驻华使馆甚至耸人听闻地预言:“该司令(陈炯明)将来必在中国树立红军旗帜以号召宇内。”《中国无政府主义和中国社会党》。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英、美两国的外交情报,不约而同,把陈炯明称作“布尔什维克将军”。在厦门的美国传教士眼中,陈炯明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但不是“最激烈派”。英国领事在一份报告中也说,陈炯明在他举办的体育竞赛运动大会里,散发了大量布尔什维克的宣传单册。英美烟草公司一位经理曾到漳州访问陈炯明,吃惊地发现,在他的办公室里,几乎每个角落都堆满了这类宣传资料。
1920年夏天,南北政局大变。4月,直、奉两系结成反段联盟。5月,直系大将吴佩孚自衡阳率直军北上至保定,传檄讨段。段祺瑞调动徐树铮的西北边防军,在京畿布防。7月,直、皖两军,在涿州、高碑店、琉璃河一带开战。历时五日,皖军大败。7月19日,段祺瑞被迫辞职,直、奉两系军阀控制了北京政权。
8月,陈炯明也率领粤军回师广东,驱逐桂系,实行粤人治粤。10月29日,粤军进驻广州。11月1日,军政府委任陈炯明为广东省长兼粤军总司令。11月2日,陈炯明回到广州。省议会推举陈炯明为广东省长。11月25日,孙文偕部分国会议员,离开上海,乘船南返,三天后抵达广州,正式恢复了广州军政府。
广东百废待举。一身硝烟的陈炯明,马上又想起了陈独秀。他再次致电上海,邀请陈独秀到广东主持教育。陈独秀写信征求各地共产主义小组的意见。张国焘说:“李大钊和我去信表示赞成,我们认为他去领导广东的教育工作,有两个重要的作用:一、可以将新文化和社会主义的新思潮广泛的带到广州去;二、可以在那里发动共产主义者的组织。”张国焘《我的回忆》(一)。东方出版社,1991年版。
于是,陈独秀决定南下,但他向陈炯明提出三个条件:一、教育独立,不受行政干涉;二、以广东全省收入十分之一拨充教育经费;三、行政措施与教育所提倡的学说保持一致。陈炯明一概照准。1920年12月25日,陈独秀布衣韦带,千里迢迢,来到了被桂系压迫得疮痍满目的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