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驱逐桂系后,广东迎来了短暂的和平时期。1921年,陈炯明似乎获得了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新文化运动在北方历时数年,吵得天都塌了,但许多人还是搞不懂,什么“爱斯不难读”啊,什么“烟士披里纯”啊,什么“德先生”、“赛先生”啊,与每天为口奔驰的升斗小民,究竟有何相干。但在南方,陈炯明却把他的理想,一点一滴地付诸实践。他用事实证明了,新文化与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对这个混浊的社会,它是一种功效神奇的清洁剂。陈炯明是惟一一个用“新文化”来改造社会的人,而不是停留在打打笔墨官司,更令人振奋的是,他的改造,在短期内大见成效。
11月23日,广东基督教拒赌会联合各界,举行声势浩大的广东人民请愿禁赌大巡行。陈炯明亲自接见请愿群众,宣布从12月1日开始,全面禁绝广东赌博。是日,全省赌馆果然全部关闭。12月6日,陈炯明重申禁烟令,凡私吸私售鸦片,一律施以重罚。有几个省议员因为有吸鸦片,被警察当场抓获,不得不向省议会辞职。
陈炯明把禁烟禁赌,作为建设“模范省”的第一炮,打得非常漂亮,人们对政府的视听,焕然一新。
陈炯明在全省92个县中推行自治,他对到访的记者谈他的自治计划:中国各村自古实行共和制,各村莫不以自治为宗旨。今中国之自治,应先自村庄上施行,依次发展,及于全县全省与全国。刻广东已在村上实行分区。自治村中,警察与税收由人民自办,将来各县县长与省议员亦归人民自举,再由议员共举省长。他省能仿行之,则可达到联省自治之目的。
陈炯明开始一步一步推进他的计划,首先设立“经济调查局”,发展地方实业;各县都设立了林业事务所,并在广州设立生丝检查所及蚕种制造所,以改良丝料出产;又将省政府的实业科改为实业厅,赋予更大的权责,以推动实业。不到一年,广州市丝厂增至五十余家,港商投资开设农场及罐头厂;南洋归侨也在洽谈集资开发黄埔港;港、粤、沪商人筹办资本一千万元的股票交易所;成立广东全省总商会。
继广州成立市政厅之后,海口、高州、北海、江门、惠阳、汕尾等地的市政厅(局)也纷纷着手筹备,相继成立。各地拆城墙、修道路、筑公园,开展市政建设,干得热火朝天。经济建设初见成效,文化建设也同步发展。广州着手筹办市政纪念图书馆、第一公园,兴办公共儿童游戏场、公共体育场、美术学校等;举行美术展览、体育运动会;安装马路电灯;在梅花村、竹丝岗建筑新式住宅区,成为广州的模范新区;饭馆、旅店、戏院等公共场所,都要严格执行政府颁布的卫生规则;设立新式屠场,由卫生局监督检查肉类卫生;雇用了上千名清道夫,每天打扫街道,疏通沟渠,改造排水系统;举办卫生知识展览,印制宣传卫生的小册子,挨家派发。
陈炯明一举革除了中国数千年的衙门作风,据英文报纸《字林报》的美籍记者观察,广州官场已将一切繁礼删除。各官署随客出入,不加禁止。记者访陈炯明,可直入其公署,只向看门人言明理由即可。
全国教育会在广州召开第七届联合会,江苏省代表黄炎培,事后撰写了一本题为《一岁之广州市》的小册子,盛赞在新文化之下的广州新景象。黄炎培,上海人,著名教育家,职业教育的热心提倡者,也是全国教育会的发起人之一。他归纳出广州在五个方面的变化:
一、尊人道。如严禁警察无故鞭打人力车夫。
二、言论自由。广州市日报有33家之多,虽有指斥当局,甚至倾向北洋政府的,也从未加以干涉。
三、整风纪。如严禁妓女私入旅馆卖淫,厉行禁吸鸦片。
四、一方面提倡工会,一方面劝诫罢工,同时积极推行工人教育,设立工人补习学校。
五、卫生行政方面,特聘专门人才,以科学的方法,锐意改革。如对医院、化验室、屠场、市场、浴场,以及药品、食料、饮料、茶楼、酒馆、牛奶房、剧场的管理,对妓院的检查和取缔。黄炎培《一岁之广州市》。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
什么是移风易俗的新文化?这就是了。陈炯明的种种举措,在南中国开辟了新文化的一块实验田,在举国上下官僚、军阀、政客横行,一团乌烟瘴气的空气之中,柳暗花明,生机勃勃,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如果没有这块实验田,人们也许永远以为,新文化运动,不过是一班书生的空谈。但历史是公平的,它不会把所有门窗都关死,总会留下一扇窗子,哪怕是一条小缝隙,让后人可以看到,原来历史也有另一种可能性。
一位《新青年》的读者,从外地写信给陈独秀,表达了人们对陈炯明治下的广东,所寄予的殷殷厚望:
广东那方面,我最不希望再有什么统一中国底行动——那只是白费事,结果替我们国民更堕深一层地狱。从混杂不清的所谓“统一体”,渐渐分为更完全,更有希望的小“统一体”,这是“进化”底趋势——无论那种“进化”都是这样。我觉得现在实有多少热烈的人们,让“彻底”“牺牲”“奋斗”闹昏了,——闹得一事无成,我只希望广东成为世界上一个模范的“新国”,到了这步以后,我们自不感困难来做别的事。在广东方面有那几个做领袖,我觉得这种Dictatorship是必要的,自不难先办到“新国”这一步,——以广东的面积和人口,足够“国”底资格了。不然,我就怕外攻内讦,把一点有希望的芽以及根完全铲去,那后来的实现格外难了。只一点火在黑暗中大发其光,是易招灭熄的,但在一个能发光而有引起他物燃烧的地位时,自然是努力吐光焰,照耀一切!如孙、陈及先生等人,在广东一地却是那点有力量的火,等到广东烧得红了,别处也见着太阳是从广东来的了!《新青年》第9卷第4号,1921年。
广东,几乎是新文化运动的最后一个据点,最后的希望所在了。
1921年2月14日,省政府公布陈独秀主持起草的《全省教育委员会组织法》,实行以合议制的委员会代替旧制的省教育厅。3月8日,教育委员会正式成立,政务委员八人,另有若干名事务委员。政务委员中,四人由省长委任,四人由全省大学校长、各专门学校、师范学校校长及大学教授互选产生。委员长由全会委员互选产生。委员及委员长均任期一年,可以连任,委员长必须兼任大学校长。第一任委员长由省长聘请陈独秀担任(兼大学预科校长),以后按组织法选举产生。
陈独秀主持广东教育会后,做了一项社会调查,当时全省人口总数约3100万,每年达到学龄的儿童,约有三百多万,而失学者,竟在十分之九以上。教育的落后,可见一斑。以广州来说,虽有数千私立学校,几为全国城市之冠,但公立学校却不发达。
教育会拟定了一份义务教育计划,从1922年8月起,至1928年7月止,分期推广,公立学校实行免费读书,从前每学生每月三角钱的学费,一律取消,务求在六年之内,使三百多万儿童,能够完全就学。教育委员会还决定筹办西南大学、市民大学、编译局、宣讲员养成所、贫民教养院、劳动补习学校、通俗图书馆、幼稚园等等社会教育机构。
陈独秀在广州编的《新青年》八卷六号,4月1日出版。杂志总部仍设上海。在《新青年》南迁之前,由陈公博、谭平山、谭植棠等人主编的《广东群报》,是陈独秀发表言论的主要阵地。从1月至7月,在《广东群报》、《新青年》、《民国日报》、《曙光》杂志上,连篇累牍,发表了四十多篇尖锐激烈的文章,与安那其主义者、研究系展开辩论。
然而,陈独秀在广州遭到强大的狙击。3月3日,香港《华字日报》一篇文章云:“据某专门家、教育家所谈,粤人之伦理观念,实较强于各省,故办教育者,必须道德纯洁,始足起一般社会之信仰。其次则为实学。今之谈新文化者,必以实学为根底。若无实学,则最易沦于思想破产,而为智识阶级所轻视。今粤省改良教育,应从此点入手云。”香港《华字日报》1921年3月3日。字里行间,暗示陈独秀道德不够纯洁,缺乏实学根底,故不受广东教育界欢迎。
3月中旬,以广东高等师范学校由国立改为省立一事为导火索,驱陈风潮骤起。该校教职员向陈炯明呈文,矛头直指陈独秀:“陈(独秀)委员为人,其道德学问已为职教员等所熟知,若任令操纵广东教育之权,广东教育前途,必不堪问。现在广东教育虽属破产,但陈委员操柄,恐较捣乱,如不收回成命,必全体辞职。”《晨报》1921年3月24日。然高师由国立改为省立,乃陈炯明的决定,其用意在于为地方自治铺路。他断然驳回了教职员的呈文。
广州毕竟是一个五方杂处的通都大邑,各派势力犬牙交错,不像小小的闽南护法区那么单纯,政令可以畅通无阻。陈炯明虽公开为陈独秀辩护,但并不能平息流言蜚语,坊间有攻击陈独秀的传单在流传;《共和报》上刊登了讽刺陈独秀的小说;上海广肇公所发表讨陈檄文,大张挞伐:“上海各报记载广东教育行政委员陈独秀四处演说,主张百善以淫为首,万恶以孝为先。陈独秀身为教育行政委员,敢倡此等邪说,留毒社会,贻害青年,非率人类为禽兽不止。诸公爱乡念切,谅不坐视。务望主持公论,驱逐枭獍,勿使尔迹吾粤,不胜盼切之至。”香港《华字日报》1921年3月17日。他们把陈独秀叫做“陈毒兽”(又是用名字谐音丑化对手,中国人偏爱此道),俾造成陈独秀主张“讨父”、“仇孝”、“公妻”、“妇女国有”的恶名,为省议会议员咨请省长驱逐陈独秀出境造势。
但陈炯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把陈独秀请来了,就决不允下逐客令。他对陈独秀百般回护,一方面追查传单,要求《共和报》停版,一方面亲自复电给上海广肇公所,公开辟谣:“陈独秀先生当代教育大家,道德高尚。现在改良粤省教育,倚畀方殷。沪报所载,系属谣传,请勿轻信为盼。”香港《华字日报》1921年3月18日。陈炯明的坚决态度,吓得省议员也把提案“咕”一声吞回肚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