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良机稍纵即逝,一旦错失,接下来就只能慢火炖猪头了。后来当袁世凯要复辟帝制,一批帮闲文人发起国体问题讨论时,梁启超痛斥这些文人:辛亥革命是商榷国体的最好机会,那时你们在哪里?
最初知识分子对政党政治、代议政制、责任内阁一类舶来品,寄予很高的期望,咸认为是救国的良方妙药,都急于把自己从几本外国书上学到的知识,运用到中国,从政热一直高温不退。由武昌起义至1913年底,全国新立党会682个,其中政治团体312个,无不以宦海弄潮为志趣。
梁启超亦结束了流亡生活,兴致勃勃,登程返国,在天津创办《庸言报》,放言遣词,“笔锋常带情感”,俨然政府智囊。《庸言报》名为报纸,实为半月刊(后变为月刊),第一号印了一万份,被读者抢购一空,还有几千人预订,梁启超预计到1913年初,即可达到两万份,他喜滋滋地说:“果尔则家计粗足自给矣。”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为《庸言报》撰稿的,是一批与梁启超同辈的文化精英,如麦孟华、麦鼎华、严复、林纾等人,也有晚一辈的文化新秀,如蓝公武、张东荪等人。
有史家批评,在当时的政治家当中,梁启超是对宪政理论领会较深的人,可是,一涉及实际政治运作,亦不能免俗,陷入了企图建构威权体制的泥淖。1912年2月23日,梁启超写信给袁世凯,劝他实行“开明专制”,梁氏说:“今日之中国,非参用开明专制之意,不足以奏整齐严肃之治。”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恒被后人指为开历史倒车,因为“开明专制”与“民主宪政”乃水火不容的两条道路。
其实,只要看看梁启超提出开明专制的时代背景,不难理解其用心。1906年梁启超写《开明专制论》一文时,清廷还是一个不开明的专制政府,但新政已经启动,朝廷有向“开明”方向转变的迹象。梁启超的目的,是引导政府朝好的方向发展,推动君主立宪。他认为开明专制是君主立宪的第一步。这种认识,在当时的条件下,无可厚非。开明总比不开明好。
民国成立之初,建立民主宪政的条件,是否比清末立宪运动时更完备与更成熟呢?答案是否定的。以江湖帮会(会党)为主力的“革命党”与以军阀、官僚为核心的北洋集团之间的博弈,无论谁赢,都不可能诞生一个民主宪政国来。对袁世凯来说,能够做到开明专制,已经把中国向前推进了一个时代了。因此,在民初仍主张开明专制,算不上“开倒车”,因为车还没真正开到“民主宪政”那里。
对梁氏最常见的批评是说他“以善变著称,其思想又很驳杂”,然而,在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谁不在变?谁的思想不驳杂?老顽固才不变;不善变又不驳杂的,那是花岗岩脑袋。民国以后,梁启超的变,有时是因为身份不同,时而在野,扮演知识分子角色,时而在朝,扮演政府官员角色,说话自然有所不同。他主张一点一滴的改良,有尺水,行尺船,有时受环境所限,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有时为了事业取得进展,不得不与官僚集团达成某些妥协与让步,只要没有超越底线,都是可以理解的。政治者,妥协之艺术也。
那个年代的知识精英们,后来备受质问:你们为什么不坚持民主共和理想?为什么不把全国的立宪力量都组织起来?为什么要向袁世凯让步?
把全国的立宪力量组织起来,谈何容易,那是烧钱的活儿,梁启超又没有印钞机,他凭什么组织?宋教仁好不容易组织了国民党,后人说他引入腐朽势力,败坏了同盟会;梁启超组织进步党,又说他依附权势,献媚于袁世凯;孙文组织武装斗争,又说他破坏法治,扰乱了宪政建设的进程。到底怎样才是万全之策?孙文退让了,黄兴退让了,宋教仁退让了,梁启超退让了,袁世凯也退让了(他接受了他所不喜欢的共和制),没一个不退让的,这自然是有不得不退让的理由。他们硬着头皮死不退让,就能在1912年实现民主共和了吗?那是痴人说梦话。
中国最终能不能走完这段举步维艰的转型之路?用梁启超的话说,天下事是急不来的。行,是一定行;急,是急不来。跬步不休,跛鳖千里。辛亥革命能推翻有形的皇帝,已属一大功德了。要真正把中国从宗法专制的文化传统中解脱出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1913年2月,梁启超加入了以副总统黎元洪为首的共和党。从这时起,梁启超与他的老师康有为分道扬镳了。
康、梁最初的裂痕在于,以“帝王师”自居的康氏,不管世界怎么变,死抱住虚君共和不放,但梁氏已经看出这条路走不通了,既然走不通还要一条道走到黑,那就是“缠夹二先生”了。当时知识界、实业界、军界,对袁世凯印象极佳,恒认为他是20世纪中东亚的第一号人物。尽管戊戌年袁世凯和维新派结下宿怨,但梁启超要在中国实现“贤人政治”理想,也只能寄望于袁世凯,而不可能跟着老师去为那个只有六岁大的宣统皇帝瞎折腾。
康有为根本反对共和政体,认为政党就是朋党,是导致社会分裂、混乱的原因之一,君子应群而不党。但梁启超对康有为已不再言听计从了,他不仅加入政党,而且积极组党,希望通过整合社会各种势力,建立以社会精英为骨干的“健全之大党”,利用政党间的健康竞争,在国会进行制宪,确保宪政体制的稳定运作,从而把中国建成一个共和法治之国。
当时另一位政党政治的操盘手是同盟会的宋教仁。1912年8月,在这位伟大的湖南人努力撮合下,同盟会、统一共和党、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共和实进会,合并为国民党。宋氏的理想,是组成参议院内第一大党,在朝可以组织一党的责任内阁;在野可以严密监督政府,使它有所惮而不敢妄为。
共和党与国民党在国会虽然是对头,但梁、宋二人却志同道合,一起做着多党制的美梦。梁启超对宋教仁,恒有惺惺相惜之心,视其为现代中国最优秀的政治家。两人曾在天津会晤,彼此以英美式的两党轮流执政相勉励。宋教仁表示,现在国家前途,是根据《临时约法》推行议会政治,走政党内阁的路子。在即将到来的国会大选后,你上台执政,我愿在野相助;否则我当政,请你善意监督。梁启超慨然应诺:国民党执政,我们愿作为在野党在议会内监督执政党。这番对话,让人觉得中国未来充满希望。
对于多党制的好处,梁启超尝作详细解释:
政党之治,凡国必有两党以上,其一在朝,其他在野,在野党欲倾在朝党而代之也,于是自布其政策,以掊击在朝党之政策,曰使吾党得政,则吾所施设者如是如是,某事为民除公害,某事为民增公益。民悦之也,而得占多数于议院,而果与前此之在朝党易位,则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进一级焉矣。前此之在朝党,既幡而在野,欲恢复其已失之权力也,又不得不勤察民隐,悉心布画,求更新更美之政策而布之曰:彼党之所谓除公害增公益者,犹未尽也。使吾党而再为之,则将如是如是,然后国家之前途愈益向上。民悦之也,而复占多数于议院,复与代兴之在朝党易位,而亦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又进一级焉矣。如是相竞相轧,相增相长,以至无穷,其竞愈烈者,则其进愈速,欧美各国政治迁移之大势,大率由此也。梁启超《新民说·论进步》。《新民丛报》第10号至11号,190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