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顺理成章,操作起来就千沟万壑了,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1913年3月21日,正值国会成立之期,宋教仁在上海车站被人开枪行刺身亡。调查结果显示,凶手和现任国务总理赵秉钧有秘密关系,表明袁世凯在这宗血腥的政治暗杀中,即使不是杀伯仁者,但伯仁因他而死,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宋案发生后,梁启超痛惜不已。许多敏感的知识分子已经意识到,民主实验失败了。政治改革的受挫,对几年后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有着直接的刺激作用。
孙文要求国民党对宋案舍弃法律解决办法,立即发动“二次革命”,向袁世凯宣战。5月5日,广东都督胡汉民、湖南都督谭延闿、江西都督李烈钧、安徽都督柏文蔚联名通电,抗议中央的种种非法行为。而坊间竟传出谣言,指梁启超有杀宋嫌疑,因为国会选举,国民党在参众两院均占优势,共和党难望其项背,梁氏为了打击对手而杀宋。梁启超无端被泼了一身污水,不得不发表《暗杀之罪恶》,对暗杀政敌的卑鄙手法,痛加谴责,以表明心迹。
国会在4月8日成立。全国投票人数,约为四百万,占四千万合资格选民的十分之一。选举期间,各种贿选丑闻,层出不穷。武昌初选议员时,竟出现选民哄抢选票,“有一人抢得数十张至数百张者。复选议员每由初选议员私相授受,每票可得银洋四百元,致武昌街头出现公启,谓‘君主专制,贾卖御史;富豪专制,典卖议员’”。张玉法《民国初年的国会》。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而陕西更离谱,连选民投票的程序也免了,全部由乡绅雇人写票。
梁启超曾说,甲午战争时,李鸿章以一人而敌一国;在搞政党政治这一点上,他与宋教仁,是以二人而敌一国。现在宋死,他便独木难支了。梁启超心灰意冷,甚至萌生退出政坛的念头。5月,袁世凯出资20万,支持他组党,他又产生了幻想,以为袁氏还是愿意向善的。共和党与统一党、民主党合并为进步党,梁氏出任进步党理事(理事长为黎元洪),成为该党之精神领袖。他提出“健全之政党”的六项必具条件:一、必须有共同的政治目的;二、必须有为主义奋斗的决心;三、必须有整肃的号令;四、必须有公正的手段;五、必须有牺牲之精神;六、必须具有优容的气度。
可惜,进步党一条也不具备。没过多久,党就分裂了,各派党员纷纷扯旗,另立新共和党、公民党、民宪党等不同的山头,自弹自唱起来。
7月5日,袁世凯先发制人,派军队开往江西。7月12日,湖口宣布独立。三天以后,黄兴赶到南京,出任江苏讨袁军总司令。“癸丑之役”(二次革命)于焉爆发。7月18日,广东独立。但在袁世凯的大军压境之下,南方省份的独立,昙花一现,转眼便纷纷凋谢。
梁启超反对用武力解决政治问题。直到这时,他仍然相信,袁世凯“确为现时中国一大人物”,应导其向善,“带着袁世凯上政治轨道,替国家做些建设事业”,梁启超《护国之役回顾谈》。《饮冰室合集》(三十九),中华书局,1988年版。而不要把他推到为恶的路上。因此,宋案发生后,现任内阁垮台,袁世凯要热河都统熊希龄组阁,熊氏是湖南省凤凰人,进步党党魁之一。他自知一介书生,搞不过南方的“暴烈分子”和北方的“腐败官僚”,对袁氏的邀请,敬谢不敏。而梁启超则认为这是推行政党内阁的时机,劝熊氏不妨应允,自己愿任财政总长,共组“第一流人才和第一流经验”的内阁。
在梁启超劝导下,熊希龄终于答应勉为其难。殊不知,熊氏还在热河未进京,内阁名单,已由袁氏代为拟好了,财长一职,由北洋派的周自齐出任,梁启超仅得一无关宏旨的教育总长。
梁启超大失所望,拒绝入阁,袁世凯亦不肯让步,称梁氏“仅能提笔作文,不能胜任国家重任”。《时报》1913年9月8日。把熊希龄急出一头大汗,他对梁启超说:“屡次皆公促我来,属我牺牲。我既牺牲,而公乃自洁,足见熊希龄三字不抵梁启超名字至尊重。”梁氏若不入阁,内阁则有流产可能,“此时进步党持何态度?又如公等均不出,熊内阁纯以官僚组成之,舆论必不满意,此时进步党又将持何态度?故为进步党计,公亦不可不出。”李剑农《戊戌以后三十年中国政治史》。中华书局,1965年版。
经熊氏努力斡旋,袁世凯答应梁启超改任司法总长,财长由熊希龄自兼,实际上是交给梁启超去做。张謇任农商总长,汪大燮任教育总长。这四人都是进步党的,其势力虽未达至一党内阁的理想,亦足以让梁启超回心转意,答应入阁,并承诺“如将来对于党中所提出之政策和主张失败,即行辞职”《申报》1913年9月11日。。
他亲自起草了一份洋洋万言的《政府大政方针宣言书》,作为内阁的施政方针,其要旨为:一、实行完全责任内阁,划清总统府与国务院权限;二、司法独立,制订切合实际的法律;三、重视教育;四、军民分治,废省改道,整顿吏治,严定考试之制;五、实施县、城镇乡两级地方自治。
名流内阁上台之日,也是袁世凯摧毁代议政制之时。据国务院秘书长张国淦说,这个内阁“所负之任务,只在解散国会。熊不自知,梁启超书生更不知也”。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袁世凯在逼迫国会违法选举他为正式总统之后,过河抽板,宣布取缔国民党的议员资格,痛斥“广东、湖南为该党(国民党)之根据地,暴民专制,土匪横行”,进而解散了国民党。11月26日,袁世凯另成立政治会议,取代国会。1914年1月10日,袁氏下令解散国会。而内阁对这一连串的违法事情,束手无策,步步退让。
中国的事情,须要第一流的流氓才能办成,这个第一流人才的内阁,不仅一事无成,而且被财政问题搞得焦头烂额;熊希龄总理亦身陷“盗宝门”,自顾不暇,所谓“盗宝门”,指清朝皇帝在热河避暑山庄里收藏大量皇家宝物屡屡失窃,1914年1月,北京各报忽然连篇累牍,指熊希龄任热河都统期间,有盗宝嫌疑。据说,报界突然集中火力猛攻熊氏,是受了袁世凯的指使,要拆内阁的台。早已无心恋栈。梁启超决心与熊氏共同进退,在2月递交辞呈。这个内阁委实是眼高手低,来时惊天动地,去时寂天寞地,仅存活了五个月,便三鞠躬散场。
梁启超辞去司法总长后,改任币制局总裁,致力于金融币制改革。他一向把整理货币、流通金融,建立现代财政体系,视为中国救亡图强的第一义。但可惜他的种种改革措施,知音乏人,弦断无人听。1914年底,不得不又黯然辞去币制局总裁一职。从此,他对政治(体制)彻底失望,愤然发表《吾今后所以报国者》一文,宣言脱离政治:
自今以往,除学问上或与二三朋辈结合讨论外,一切政治团体之关系,皆当中止。乃至生平最敬仰之师长,最亲习之友生,亦惟以道义相切劘,学艺相商榷。至其政治上之言论行动,吾决不愿有所与闻,更不能负丝毫之连带责任。梁启超《吾今后所以报国者》。《大中华》第1卷第1期,1915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