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强忍住心里的阵阵心慌和胃里一次接一次的呕吐的欲望，边想着，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反反复复地播同一个曲子，而且这曲子既不婉转也不悠扬。在这样的乐声中，这里的员工能够专心工作吗？就算是隔音设施特别的好一些吧，那让我们这些原本就心怀忐忑的应聘者听了一个多小时这样的曲调，我们还能以稳定的心态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面试吗？难道，这家公司的老总是位“古典音乐爱好音”，并且爱这首《十面埋伏》成痴成狂？
这曲子让我想到《射雕英雄传》里黄老邪的笛子，那乱人心神的魔音，任你是功力多高的江湖顶尖好手，也会被魔音所扰，散了功陷入近乎癫狂的境地。黄岛主曾用此法选婿，自负风流倜傥的“小西毒”欧阳克以音律去和黄岛主的魔笛，差一点儿走火入魔，反倒是不通音律的傻小子郭靖，因之不解，反倒无事。
想到“以笛音选婿”和“魔音乱人心志”一节，我脑中灵光一现。这家公司反复播放此曲是有目的的，这样做与黄岛主选婿是异曲同功。他们想扰乱应聘者的心志，然后就可以在他们无法集中注意力的状态下进行面试，看出他们的真实能力，或者说是定力。
这样想着，我立刻做了三次深呼吸，而后尽量把注意力分散，看向墙上的文字标语，看向玻璃门外工作着忙碌着的公司员工，或者，用心地想一下自己的应聘说词。总之，我尽量不让那琵琶声传入耳内，就算是它们仍旧溜进来，我也不让它们进入我的心里。
《十面埋伏》播放了大约有两个小时的时候，接待小姐推门而入，将第一位应聘人员带入经理室。
大约十来分钟的样子，那位应聘者就走了出来，没有再回会议室，而是直接走出了公司大门。
接下来的五个人，有的很快，三五分钟，有的很慢，要半个小时以上。
“周云瑶！”接待小姐叫我的名字，终于，轮到我了。
经理办公室里有一张大大的老板台，可任那老板台如何“宽大”，后面坐了三位“主考”也显得过于拥挤了。我微笑着向他们点点头，将手里的应聘表单呈上去，右边一位年约五十的男子，向我笑了笑，点点头说：“请坐。”
坐在左边那位一身休闲装扮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看也不看我，很随意地将眼睛望向别处，跷着“二郎腿”，还不住地晃悠。中间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男子，一身笔挺的西装，三七开的小分头漆黑油亮；一双眼睛很有神，黑漆漆的深不见底，闪烁着智慧的光茫；嘴唇很薄，不笑，却还是让人觉得十分温润。来北京以后，我很少见到这样英俊出色的男子，因而眼光不自觉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他也看着我，严肃而端庄地，一点笑意也没有。
“介绍一下你的简历和对广告行业的认识。”说话的还是右边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
我大致列举了自己在学校里所学的专业课程，并且向他们展示了我获得的几个重要奖项。
“噢，是科班出身呢，而且还得过这么些奖，怎么想到要当业务员呢？”年长的男子再问。
对此问题我早有心理准备，当然不能说是因为四处碰壁找不到工作。我把应聘“业务员”说成是想要进入最能接触客户、了解客户的广告公司最前沿，只有了解了客户的需求，以后才能设计出好的广告创意。
年长的男子看似对我的回答很是满意，侧过头，看向中间那位英俊的男子。
男人不说话，眼神却冷冷地注视着我头顶的某一处。在那目光里我有点心慌，怀疑自己的头顶是不是长出了什么，光环吗？像是天使一样……或者是长长的耳朵，朵朵总是叫我“白兔公主”，还拉我的耳朵……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也是没有温度的：“想做业务员只有广告专业知识是不够的，你知道做业务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工作热情。”我给出了个万无一失的答案，因为，任何工作想要做好，都需要热情。
“错！”男人斩钉截铁地说，“是抗击打能力，做业务可能要拜访上千个客户也没法成交一单，而且还会面临客户的傲慢甚至是无礼，因而有毅力、有足够的抗击打能力才是最重要的，要有永不放弃永不言败的精神，甚至有时候要把脸皮豁出去，这个，你能做到吗？”
我暗暗地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那好，你现在出去，到楼下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对着街上所有人大喊十声‘我要豁出脸皮、豁出一切，去取得成功！’”
我呆住了，听说过一些公司会给入职人员尤其是业务员进行所谓的“魔鬼训练”，但是，这种方法却是闻所未闻，当着街上所有人大叫“我要豁出一切了！”这种事，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看来，这又将是一次失败的面试。
我默默地站起身，准备告辞，可心里却还是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劲儿。我站在桌边，呆了有两三秒的时间，我知道不对的地方在哪儿了。刚刚出去的几位应聘者，虽然他们都没有再回到会议室，但是，他们中有一两个，是明显地带着“胜利的喜悦”走出去的，那么，为什么没听到他们去楼下叫喊？而且，如果公司总是用这种方式来选择员工的话，每天都有人到楼下的闹市去嚷嚷，就不怕有扰民之嫌吗？
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目的不是考验我的“勇气”和“抗击打能力”，不，不是那个男人说的那样，他们，是给我出了一个脑筋急转弯。
带着微笑，我看向提问的西装男子：“好的，我这就去喊。”然后我走到门边，在三个人的注视下打开房门，却没走出去，而是又将门关上，回过身，向他们说：“可以了吗？这道试题，我是不是已经通过了考核？”
西装男点点头，也没露出多少赞许的神色，依旧冷冷地，示意我坐回原位。
然后还是他开的口，提了个看似与应聘广告业务员毫不相关的问题：“你感觉，我们三个人里，哪一位是这家公司的老板？”
我的目光从三个人的脸上一一滑过去，看了一遍，我觉得这个男人的问题挺低能的。右边从我进门那一刻起就保持微笑的年长的男人，太过温和，这种温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大老板的那种“虚怀若谷”，显然，这是个小公司，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也是个打工仔，仰人鼻息；中间发问的英俊西装男子，无论是风度气质还是冷傲的态度都很像这家公司的掌门人，但以他们刚刚那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推测，这家公司是很喜欢“出奇不意、故弄玄虚”的，因而，他也一定不是老板。
我把目光定格在左手边那位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吊儿郎当地晃悠着双脚的中年男子，然后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中间的英俊西装男说：“猜对了，他就是我们公司的老总，也是公司创始人，田国栋田总，这位是我们的人事部财务部经理刘鸿滨刘经理。”
然后他站起身，向我伸出右手：“我是业务经理，张洋，欢迎你加入‘百事特’广告公司！”
他笑了，笑起来更是好看。他是个很会笑的男人，有温暖的光泽闪烁在他眼底。
朵朵知道我找到了工作非常开心，甚至比自己要去上班前还开心。晚上我们没吃面条，而是去了商业街吃麻辣烫。朵朵还买了一大把烤串，还有一盘炒菜。真是奢侈啊。我看着那盘“锅包肉”想，虽然，那里头的胡萝卜、青椒和姜丝看上去比肉多出几乎一倍，但是，那一天的晚饭，我和朵朵却吃得十分开心，非常尽兴。
晚上丹露姐来了，拿了两件素淡的衬衫，有八九成新：“瑶瑶，你的衣服太像学生了，休闲感太重，要当白领了，就得职业点儿。我也没有太职业化的衣服，这两件衬衫看上去还成，我们身材相差不多，你穿着应该合适。”
“哪里是白领啊，露露姐，我离白领差得远呢，只是个跑业务的。我以前的衣服还能凑合。”我说。
“有了开始就好，总会变成真正的白领的，所以要提前按照白领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丹露说。
“露露姐，谢谢你，我已经麻烦你不少了，不能再收你的衣服，我发了薪水会自己去买的。”我依旧推拒。
丹露生气了，瞪着杏仁眼吼我：“嫌姐的衣服不好是不？嫌姐这是穿过的衣服是不？”
我连忙一把夺过两件衬衫，抱在怀里：“哪能呢哪能呢，都是名牌衬衫，我开了工资，也未必买得起呢。”
这一点上丹露和霜姐很像，可以在吃住上马虎，但穿着却一定要光鲜，基本上件件都是名牌，不是大名牌，也是小名牌。
丹露笑了：“这才对嘛！”一转身，妖妖娆娆地走开了。
我的工资试用期是七百元，三个月转正，可以拿到一千，接到业务可以拿到公司利润的百分之二十的提成。这个听起来还是很吸引人的。入职第一周是培训期，没有工资，但公司给办了公交卡，中午有五元钱的午餐补助。
第二天一早，不到七点我就和朵朵一起向车站进发，朵朵边走边笑着跟我说：“这会儿坐公共汽车，瑶瑶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我说：“什么心理准备？”
“被挤成照片的心理准备！”
自从搬到“下深洼”以后，我基本没在上下班高峰期出去过，少数的几次应聘也都是在下午或者是约在十点多的时候，因而，对于此时公交车的拥挤，我倒还真没有朵朵的“深刻认识”。
刚刚走到公交车站，我就几乎被眼前的情形吓蒙了。早听人说过，下深洼这里大约有近五万人口，而其中本地居民只有两千不到，余下的全部是大学毕业生。四万八千人是个什么概念，站在一处是个怎样庞大的队伍，这个我没有过直观的认识，但是，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却真的可以数以万计。这让我想起在电视里看到过的“世界探索”之旅，有一期做的是研究“世界各地的蚂蚁”的节目，其中有个镜头是一个巨型的“蚁巢”，那黑漆漆、密麻麻的一片和现在的感觉，实在是太相像了。
平时等车时，尤其是在这座城市的市区内，总是看到井然有序的排队上车的场面，车站里还常看到手执小红旗的交通协勤人员指挥车辆入站，有时一个车站能有三五个“小红旗”，因而这座城市的交通向来给人以很讲究秩序、很文明的感觉。
而现在，如果说，我所在的“下深洼”也属于这座城市的一部分的话，那么，它则彻底地颠覆了所谓的“有序”与“文明”，赤祼祼地向我展示了它的“混乱”和“野蛮”。
一辆公交车驶过来，还没进站，人群就呼拉拉地拥过去，车子不得不提前在离站五米之外停下来。无数和我一样的年轻人把车门团团围住，车门一开，就纷纷向车里冲过去，那场景的混乱、人群的凶猛，太像电视剧里某个城市即将沦陷，逃荒的人们不要命地争抢着“死里逃生”的机会了。两个男生卡在车门处，进退不得，后面的人齐心协力，无数不同的力道汇集在一处，硬生生地将两个男生推了进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男生的手臂在车门处划破了一层皮。
“瑶瑶，是937！是你要坐的车！快点，快点挤过去啊！”朵朵在背后推我。
我卡在人群中间，眼看着车门近在咫尺，拼尽了全身力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缩短与车门哪怕是寸许的距离。我勉强回过头向朵朵道：“不行，过不去，我等下趟吧。”
“挤不过去也要挤，下一辆也是一样，要是想等人少，你就上不了班了。瑶瑶，我推你，你也使劲啊，把全身的劲都使出来！来，一、二、三！”朵朵喊着号子，我也使劲地往前挤，可是，还是上不去啊。
朵朵急了，更大力地推我。我真是没想到，她那小小的身躯里竟然有那样大的爆发力。朵朵嘶吼着叫出了一句《火影忍者》里的经典台词：“爆发吧，青春的力量！”我伸出手也不管是抓住了前头哪个人的手臂或是其它什么，总之在一拉一推的作用下，我终于，挤入了车厢！
我想回过头再看看朵朵，却已经是不能了；车厢里比上车前还要拥挤，人贴人人挤人，根本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别说是头，连动一下小手指都难。
车子终于开动了，我的眼前也是满满的，全是或黄或白的衣服、或白细或粗糙的皮肤，鼻腔里充塞着各种各样的体味。这种环境里倒是不必担心会有小偷扒窃，因为他们同样也动不了半根手指头。朵朵说让我做好变成照片的心理准备，可现在的我哪里是照片啊，成了照片倒好些，至少没有感觉。现在，我只觉得呼吸困难，我的肋骨要断了，被挤断的。我张大了嘴，还是喘不上气，像只缺水的鱼。我要死了，我想。悲哀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国际化大都市北京，竟然还有被“挤死”的人，而不幸的是，那个人，就是我。
以前在华城时，上学或者出游，也会报怨“人真多、车真挤”，想想说那些话时的自己，真是没见过世面啊。那些所谓的“拥挤”真是小儿科啊。
每一次到站车上的自动报站器都会用标准的普通话和英文各报一次，那纯正的英文提醒着我，我是在“北京市”，一个国内最大的“国际化大都市”。这让我又一次想到街上那些矗立着的“文明”、“有序”、“和谐”等标语，让我又一次想到那些站在市内的车站处，手执小红旗，即便是只有两位乘客在候车，也要煞有介事地走过去，指挥着人家排好队的协勤员。他们知道北京市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车站吗？他们知道，这里才更需要“文明有序”地指挥和安置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