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一股在“地上”无法体会的霉臭味儿,然后是长长的一米来宽的过道,水泥地上已见不出水泥的本色,也绝不是土路的色泽,土地的颜色可能或黑或黄,但却绝对不是肮脏,在乡间的土地上打个滚儿,身上也只能沾到自然的颜色。而这里斑驳的水泥地,印证的却是无数无数人的口水、鼻涕、脚印,甚至是大小便或者其它一些什么东西;接下来七拐八拐的小过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的那部动画片“忍者神龟”居住的下水道;在这里,你绝对不要妄想能分出方向,即便有“方向”这东西存在,也不是居住在这里的“大脑严重缺氧”的人所能分辨出来的;越往里走,那种带着霉臭气的空气越是变得弥足珍贵,这里的空气太稀薄了。
我的房间,是一个开间不到一米半的小房间,一个有一米多长的小床是用木板搭起来的,余下的不到半米,是走路的过道。
放好了物品,我这个“地上生物”就开始觉得胸闷气短头晕呼吸困难,听说过“高原反应”,原来太高和太低都是一个原理。
我坐在床边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难怪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呢,抛开了活着可看可听可享受的一切,就单是“长眠于地下、入土为安”就绝对不是什么值得期盼的事儿。就凭着现在的这种感觉,我就愿意活下去一直活下去,虽然那样会很累,可是我要空气、我要阳光。
最让我忍受不了的是那个卫生间,大学村的半露天卫生间也脏,冬天还冷,可至少那里空气流通。而这里的卫生间,不用进去,老远就能闻到那股刺鼻的味道,不用看完全不用看,找卫生间用鼻子准成。
不只是便盆,墙上、地上,全都是可疑的黑黄色印迹,令人作呕、触目惊心。
从卫生间回到小屋,我拿出母亲给我的那张卡,第一次,我有种想要去拿钱,重新租个房子的想法。后来我咬了咬牙,对自己说,就一个月,我就住一个月,找到工作就搬。
走出自己的房间,我沿着地下室的走廊前行,想更多地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走廊崎岖蜿蜒,看似到了尽头转了个弯却又是一样的幽长。一个一个的小门数过去,我竟然数了一百多个还没数到尽头,后来我发现我迷路了,不知道哪个是我的房间。怪不得很多门上都贴着各种不同图案的画报,原来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分辨。我记得我隔壁的房门上好像有一副风景画,可数来数去,看上去差不多的风景画竟然有四五个,找了其中一个与印象中相似度大些的,在它旁边一间用钥匙一试,房门开了。我呼出一口气,终于,找着“家”了。
如果非要说这地下室的好处,那就是,比大学村里的房子要暖和些。
手机没有信号,只能当手表用,折腾了大半夜才勉强睡着。第二天是被门外的吵杂声吵醒的,打开房门走廊里人来人往,手里拿着牙具洗脸盆的、穿着大睡衣打着呵欠眼角带着眼屎的;忙忙碌碌的没一会儿,大多数人全都整齐起来,女的职业小套装眉眼大多经过精心的打理、男的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收腹挺胸个个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地往出口处走去,完全不像是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窝了一宿而像是从某处豪宅走出去一般。
看到这些我的心里也充满了干劲儿,想起了朵朵刚住到大学村时,我们半夜一起齐心协力地打蟑螂,朵朵说:“我们要做打不死的小强!”是的,艰苦只是暂时的,就像这坐地下室,走出去,便是阳光。
我收拾妥当,走出去开始马不停蹄地找工作。生活上尽可能地节省,在地下室附近的一家超市我发现那里的面包房每天下班前都会把当天卖不完的面点打特价,有一种叫“俄罗司面包”的个头特别大,价格也便宜,才一块五。我每天买一个,那可以做我一天的口粮。
慢慢地我开始怀念大学村,主要原因是地下室里的人好像也受了这里环境的影响,有点阴阴冷冷的,互相基本不说话。这里不仅没有丹露姐那样热心开朗能让我一见如故的朋友,也没有和小鱼儿汪军大东他们在一起那种同学般的亲切,甚至听不到吵架声、看不到一群人坐在院子里打牌唱歌喝酒时的场景。这里的人,好像都戴了一个面具,轻易不肯摘下来以真面目示人。
在搬进地下室十几天的时候,我第一次与一个邻居有了交往。
她住在我的隔壁,也是一个人,那天我回来时刚好看到她正蹲在门边研究着一只小铁笼里的一只白色的东西,紧锁着眉,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好奇地看过去,原来是只兔子,可认出那东西是兔子以后,惊异的感觉也瞬间升上来。这哪里还像只兔子啊?除了有长耳朵和红眼睛以外,它的样子再没有什么能让人相信这个生物是一只兔子了。细长细长的四肢,可能因为不缺吃的,所以肚子很大,可它却好像完全没有能力将吃下去的食物转化成营养传到身体各处,因而隔着一层皮几乎能看到它身上所有的骨骼。它不只是瘦弱,它的四肢已经没有了支撑身体的能力,就那样软绵绵地瘫在笼子里。
我在女孩背后问:“它病了吗?”
女孩回头看了看我,她和我年纪相仿,五官平庸属于那种既不好看也不丑的类型:“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了,可就是看上去不对劲啊。”
我蹲下身子说:“把它拿出来看看,看是不是还能走路。”
女孩把小兔拿出来,这只以“跑得快”闻名的小东西,努力地直起身子,歪歪斜斜地向前移动了几寸,便又力不从心地倒下了。
我想了想,明白了:“它是缺钙了,我觉得是缺钙,缺钙会让骨骼软化。”
“那我买钙片给它吃!”
“嗯,适当地喂点吧,不过我想它缺钙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没有阳光,没有阳光就无法使体内的钙吸收合成。要不然不给它补钙它也会自己从食物里提取钙的,它就是在地下室里待久了。”我说。
“那可怎么办呢?是不是我就算是给它钙片,它也吸收不了?”
“先给一点钙片吧,希望能缓解些。等天气暖和些了,把它放在大门外让它晒太阳。现在不行,外面太冷了,它的毛又少。”我看着皮毛稀疏的兔子说。
“嗯,好,谢谢你,我叫陈妍,你呢?”
“我叫周云瑶。”
之后我们的话题从兔兔身上延展开来,我惊喜地发现,我们学的是一样的专业,都是学广告设计与创意的。
陈妍把兔兔放回房内,跟我到了我的房间。我把一本在学校时设计的广告案例给她看,她大加赞赏,说以后要跟我多学习,说我的设计特别有水平,夸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兔兔没有等到天气转暖,三天后,它死了。
陈妍哭了一场,我觉得,她挺善良的,心里上和她又亲近了些。
我们开始一起收集招聘信息,一起分析招聘公司的要求和自己应该准备怎样的面试说词才能更迎合他们的需要。两个人的力量到底是强大的,一家本地很有些名气的广告公司的初试我们竟然都通过了,一起迎来了复试的机会。
复试照例是要求所有应聘人员做一套广告方案。回到地下室,我和陈妍就开始商量办法,大概谈定了两套推广主题,我们开始各自起草方案。
陈妍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写完了,看了我写了一半的方案,就把自己的方案撕成两半,懊恼地说:不行,真不行,跟你的比起来差距太大了。
我拿过被她撕开的几页文稿拼在一起看了一遍,跟她说:“陈妍,你的方案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只是专业用语不精准,不够有条理和说服力,别灰心,我来帮你修改下。”
我用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把陈妍的稿子修好了,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陈妍看了文稿十分欣喜,道了谢回房打字去了。
我转回头再整理自己的方案,一直弄到凌晨四点,陈妍说我写完了就去她那儿打字,然后直接存在U盘里交给应聘的公司。可我看了看自己的字迹还算工整,决定就用这个手写稿了,便没去找她。
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打开房门准备洗漱,已经打扮停当的陈妍走进来,说:“瑶瑶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快点弄,我们要来不及了。”然后坐在床头,拿着我的方案看起来。
我急冲冲地拿起洗漱用品就往外走,再回来时,陈妍把我的包包和外套递过来,催我:“快走,快走,要来不及了。你的方案我给你放包里了。”
我关上房门和她一起走出去,到了“精博”公司,时间刚刚好。
一位主管人事的经理把我们让进会议室,看来他们的要求还是蛮高的,上次来初试的人特别多,而这一回却只剩下七八个人。那位人事经理说,主管创意策划的经理会马上看我们的广告方案,符合要求立刻就可以签合同。
我有点兴奋有点紧张,从上次来这家公司初试,我便对这里的环境和工作人员的工作状态有了个初步的认识,我认定这是一家正规的广告公司,是我来北京找工作后遇到的最合我心意的一家。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因而,昨天那个方案我可以说是花费了大力气、用尽了功夫。
我对自己的专业能力,还是有信心的。
可当我打开包包的时候,却没看到那几张我通宵做出来的方案。我急切地在包里翻找着,不大的小提包,打开拉链基本就一目了然了,可我还是不相信般,一个劲儿地翻找。
人事部经理已经收齐了所有人的广告方案,站在我面前。我握紧了双手,手心腻腻滑滑的,出了一层汗:“经理,我,我的方案好像,忘了带来。”
会议室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脸上,有的是怀疑的、有的是兴灾乐祸的、有的甚至是鄙夷的。是的,这的确应该被鄙夷,明明在上一次面试时交待好了,这次主要就是看方案,却有这样的白痴,忘了把方案带来。
“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我们给的时间太短,来不及把方案完善?没关系,我们这次主要是想看看你们的思路和专业基础,方案是不是完善、是不是具有可实施性不在考虑范围内。”那位阅人无数的人事部经理,看似也对我说忘记带方案来,不太相信。
我愈发地急了:“不是,不是,经理,我真的做了,昨晚做了一整晚,方案已经完成了,不信你问她,她知道的。”我求助般地望向陈妍。
后者却平静地说出一句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的话来:“你昨天是在做方案,可是,你做的方案自己都不满意,被你自己撕了,后来,就一直也没做出来!”
所有人都鄙视地望着我,不加掩饰的鄙视,包括那位人事经理:“周云瑶,上次面试你时我也在场,对你印象挺深的,面试你的领导也觉得你表现不错,本来对你寄予厚望,所以如果说这一次你的方案没有完善需要时间,我们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但你不能说谎,这是素质问题,我们公司不欢迎本质有问题的员工。”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仓皇地逃出“精博”公司的。
站在公司门口的马路边上,我等着陈妍从里头出来,心头的气愤,让我等不到回到地下室再去质问她。
两个多小时后,陈妍带着胜利的笑容走出“精博”的大门,我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她笑起来那么恶心、那么狡诈,像只狐狸,还是特别丑的那只。
“你早上明明看了我的方案,怎么说我没写?你不是说我的方案你给我放包里了?我的方案呢,在哪儿呢?”我对着她一连声地问。
“我撕了,扔了。”陈妍的表情声音依旧十分平静。
“你,你真卑鄙!”我从齿缝里冷冷地挤出几个字。
“是你太天真。这里是北京,想在这里生存的人,谁比谁善良?善良有用吗?卑鄙又怎么了,在这里只有成功与失败,没有谁比谁高尚。这里就好像一个战场,战争里没有英雄与正义,只有死了的和活着的!”陈妍说完,再不看我,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感觉自己真的好像变成了一具僵直的尸体,就像陈妍说的,那些“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