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遍了整个招聘会现场,我提交了两份简历。我问第一家公司他们的具体要求和可能给面试通知的时间,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正在忙着往嘴里塞盒饭,指了指桌上厚厚的一叠简历,含着米饭跟我说:“放这儿吧,条件合适会通知你。”另一家单位的招聘人员和我聊了两句,先是问我有没有做文案的工作经历,我说有,做过半年。然后他问了问我文案撰写和设计以及创意之间的配合,还问了我都做过哪几个文案创意等具体细节,然后就去和另一个应聘人员讲话了,再不理我。我想,可能是他在我的回答里,听出了漏洞,觉得我说了谎。很多时候,经验这东西,是很难用智慧伪装出来的。
回了家朵朵看出我情绪不是很好,感觉到应聘情况不是太乐观,跟我说没什么,瑶瑶,你愿意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工作可以慢慢找。
然而两天后发生的一件事,却令我不得不下了决心,不在朵朵这里住下去。
那天是星期天,韩峰在家休息。早上天刚亮就有人来敲门,韩峰从门镜里向外看了看,便大惊失色,顾不得男女之嫌,把穿着睡衣坐在客厅沙发床上的我一把拉起,拥进卫生间,然后进卧室去拉朵朵。没一会儿,我和朵朵便被关在狭小的卫生间里。
正在犹疑不知来者何人,竟让韩峰惊恐成这副模样,我那唯一的一次恋爱经历又涌上心头,难道,韩峰也有个“前女友”打上门来了?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巧合,让我和朵朵同病相连?
韩峰的声音传过来:“妈,您怎么来了?”
我暗暗呼出一口气,原来,是韩峰的母亲。可心里却更疑惑了,母亲来看儿子,他至于那么害怕吗?还把我和朵朵藏起来,见不得光似的。未婚同居,虽然并不光荣,但也不至于那么可耻吧,这都什么年代了。
“小峰,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开门?”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来,挺严肃的。
“我,没起床呢。”韩峰喃喃地道。
“挡着门口干什么,怎么不让妈进去?家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女人道。
我听见脚步声,显然是韩峰不得不让他母亲进来了。
“噢,是还没起呢,被子还没收。可小峰,你好好的卧室不睡了,搬客厅睡沙发了?这又是闹得哪出啊?”
“我……我一个同学……昨晚在这儿住的。”韩峰平时说话挺溜的,现在却支支吾吾结结巴巴的。
“同学?男同学女同学?”那女人又问。
“男……不,女的。”韩峰及时改口。我想起,我的大衣还挂在客厅的衣帽架上呢,显然,是被“太后老佛爷”的火眼金睛发现了。
“女的?小峰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交个女朋友妈也不反对,但是,你可要长准眼珠看好了,我们韩家可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家,可别招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到时候我可不许她进我们家大门。”老太太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当真是一副皇太后口吻。
脚步声距离卫生间门口越来越近,我的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在,他们在卫生间门外停住了。
“小峰,妈跟你说,你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我不多管,你也是大人了,有自己的自由空间。但是有一点是我的底线,就是你一定不能找个外地的,外地人全是盲流。男的坑蒙拐骗、小偷小摸那是好的,女的描眉画眼各个跟个妖精似的,白天上班晚上就往酒吧大酒店里转,我们那小区里住着好几个外地女人,都是被人包的二奶!那还是好的,马路上歌厅里当野鸡的不知有多少。反正没一个是干净的,用报纸上的话说,北京的犯罪率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出在这些外地人身上。所以,小峰,你要是敢给我找个外地乡下人当女朋友,你爸和我就和你断绝关系,就没你这个儿子!”老太太说完,还伸手敲了敲卫生间的房门。我不知道,她是为了配合气氛,让自己所讲的话更加有力度,还是早已发现了卫生间里的秘密。
韩峰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说知道了,记住了,然后说自己还有事儿要出去,连哄带骗地把老佛爷给送走了。
朵朵冲出卫生间就对着韩峰喊了起来:“你妈说的那是什么话?怎么外地人男的都流氓、女的都野鸡了?没我们这些外地人,你们北京能建设得这么好、有这么大的发展?别说那些有能耐的开公司做生意的,建筑工地上没有外地人你们能住上楼房?菜市场里没有外地人你们能买着青菜?早上上班前吃的煎饼果子是你们北京人自己做的吗?家政保姆餐厅服务员有几个是你们北京人?脏的累的都交给外地人干了,你们吃着用着享受着,板着张高高在上的臭脸,还把脏水往人身上泼。”
卫生间里没开灯,所以直到走出卫生间我才看见,朵朵的一张脸已经涨得红红的,跟个被激怒了的小公鸡似的。
“我妈又没说你,她也没见过你,不是不了解你嘛。”韩峰说。
“她不了解,你也不了解吗?你说给她听啊,我也没听见你解释半句,就听你说知道,你说是,你知道什么,你说你到底知道什么了?知道外地女人都是妖精了?知道后悔了?”朵朵冷冷地盯着韩峰。
“我妈没说你,说的是她平时见到的那些外地女人。你没看到我们家楼里住的那几个,真都跟妖精似的。”
“啥妖精,还不都是你们北京人说的。你们北京女人长得各个跟丑八怪似的,当然就不爱化妆,不,是不敢化妆,化了反而更丑。看见外地女孩漂亮、会打扮,就嫉妒得不行,往人家身上泼脏水,说人家不正经。你妈就是一典型!”
“我妈才没你说的那么狭隘,她说的都是事实!”
“狗屁事实!我看她就是嫉妒,自己又老又丑她就嫉妒别人,说不定还是更年期反应,对,就是嫉妒加更年期导致的心理变态不正常!”朵朵大声说。
“夏朵朵你给我闭嘴,不许你说我妈!”
“我偏说,许她说别人还不许别人说她?我偏就说了,她就是个心理变态的老妖精!”
“夏朵朵你闭嘴!”韩峰气得声音都打颤了。
“我就说,我就说,你妈是个老妖精,妖里妖气的老妖精……”朵朵唱歌似的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啪”的一声,朵朵的声音没有任何先兆地就戛然而止,就好像唱得正起劲儿的一台CD机,忽然地断电了。
我原本站在朵朵的身后,内心写满焦急,很想打断他们的争吵,让他们停止这种激动的相互攻击,可是两个人的情绪都近乎失常了,语速又快,一句连着一句,我始终找不到机会插话。
随着韩峰的手臂挥起,我的头脑里也空白了一下。
室内静了有几秒钟的时间,朵朵颤抖的声音响起:“你,你打我,韩峰你有种,你敢打我,我妈都没打过我!”
一转身往屋外跑去。
韩峰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也呆了一下,然后快迅地往屋外冲去,边跑边喊:“朵朵,朵朵……”
我不放心朵朵,也想追出去,可跑到门边,却又停下了脚步。有些问题,就算是最好的朋友,就算是自己的真正的骨肉至亲也无法过多插手,那样反而会使原本有可能解决的矛盾升级。比如现在,按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巴不得对准韩峰的脸,一巴掌打过去,把他打朵朵的打还回去,不,或者是两巴掌,连本带利。可我不能,我甚至不能骂出一句“韩峰,你个王八蛋!”我不能,因为我不知道朵朵的真实想法,或者,她还是想要和韩峰好好地发展下去,虽然她现在真的很生气,可有哪对儿恋人之间不会争吵呢?在面对这样或那样的问题的时候。
果然,当天晚上朵朵和韩峰一起回来时,再没有了上午出走时的怒气,两个人相拥着走进来,很是亲密的样子。他们应付般地和我一起看了会儿电视,便回卧室休息了。
第二天韩峰上班前朵朵和往常一样给他做好了早餐,拿着他的包包送到门口,像是十八相送般深情款款的。我连忙躲进了卫生间,以免耽误了他们之间的吻别仪式。
雨过天晴,那场不愉快的风波仿佛不曾发生过。
可是,我却觉得,这里,我是住不下去了。在朵朵家居住的这十来天,虽然我极尽小心,可却还是感到给他们两个带来了一些不便。三个人坐在沙发床上看电视,都显得中规中矩,如果没有我,他们俩可以拥在一起边看电视节目边切切私语说些两个人之间的甜言蜜语吧;朵朵对韩峰照顾得非常妥贴,早上送韩峰上班时,都会低下身子为韩峰系鞋带,而在关上门后总会带着歉意般地对我笑笑,解释说,他自己系不好,走到半路鞋带总会散开;卫生间用起来更要加着小心,我总是等他们的房间关灯了再去洗漱,怕自己占卫生间时间长了些,他们会不方便。
可即便如此,我又有别的担心,我怕自己洗漱的声音吵到他们不能休息;晚上,朵朵的声音是很小心很压抑的,可还是会丝丝缕缕地传过来,他们在亲近时想到一墙之隔的同一间房里有另一个人也会觉得不方便吧;昨天争吵后他们出去了整整一天,自然是为了避开我,如果没有我在,他们完全可以在家里柔情蜜意一番,化解矛盾……而韩峰的母亲找上门来,直截了当地对“外乡人”的一番羞辱更使我下了决心马上离开这儿。我和朵朵不同,朵朵和韩峰之间有爱情,而许多事一旦与这个“爱”字沾了边儿,也就没有道理可讲了。我却不能住在这儿,我不能住在一个瞧不起“外地人”的北京人家里,不能仰仗着他们的鼻息活着。是的,我们在这里没有根,是的,你们有你们的理由和资本来贬低我们,可是,我却不能把自己置于一个被“施舍”的地位,我不能贬低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网吧,查找出租房信息,兜里还有五百六十块钱,算了算,条件最低的房子也就是我在大学村住的那种了,一个月两百,一般付三压一。我那会儿还是因为霜姐是老住户了,条件才宽松些。这五百多块钱,就是我不吃不喝,也不够租房子的。
想从朵朵那儿搬出来,办法只有一个,住地下室。
经过价格对比,我在东四环找了一家地下室,按天住每天十五元,按月租每个月三百。价格也不便宜,但可以月付,而且比大学村那边距市区内近了些。
回到朵朵那儿我向她借了一床被褥,只说找到了工作,要到单住宿舍去了。朵朵欢天喜地地,为我有了新的工作新的去处感到高兴。
地下室的环境比大学村好不到哪儿去,有些地方甚至更糟。大学村的肮脏与凌乱是放在外面的,因而反倒有种“光明磊落”之感。歪歪斜斜的房子、满是灰尘的小路、分不清方向看不清格局的残破的建筑,可进了室内还有点正常房间的感觉。室内的环境到底怎样,还得看有多少人居住以及居住的人有没有心情打理,比如丹露姐的房间就很有点活色生香的味道,虽然拥挤了些但特别像个“家”。
可地下室则不同,外头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小区,一栋栋楼宇不管是新的旧的,也都有点气宇轩昂的派头儿。只有真正走进去的人,才能知道它的丑陋,它的丑陋实在只能用不忍目睹和满目疮痍来形容。
许多大明星或者是成功人士的回忆录里,都讲起过他们住在地下室的日子。于是“地下室”在传说中是很多才俊成功的起点,仿佛是开始练功的人必做的功课是扎马步、礼佛的人必做的功课是要诵经,而来北京漂的人,必做的功课就是要住“地下室”了。好像只有这种艰苦才能反衬出日后的辉煌,才能映得出那辉煌的可贵。
而我,在第二次返回北京打拼的时候,终于补上了这一课,真正地认识了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