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我本想好好地补一觉,最近这一周,我实在是太缺觉了,晚上通常要一点多到家,两点睡觉,早上六点又要起床上班,我只有四个小时的睡眠。睡觉,现在对我来说是很奢侈的,是我极度渴望的。我想睡一天,一直睡到晚上上班的时候。可在中午十二点多时我却被朵朵吵醒了。她开了电脑和一个网友语音聊天,按照她固定的程序,头三句是,是北京户口吗?哪个区?有房子没?我迷迷糊糊地躺在被子里,看着朵朵的背影,想起以前,她也是这样坐在地铺上把电脑放在地上打游戏,可那时她笑得多开心啊,多单纯啊,傻傻的。我不怕她吵到我休息,我宁愿她大声地笑,我情愿看着她胡闹,拿大茶杯敲墙,学着隔壁的呻吟声……我不愿意听到她用现在这种平淡冷静的声音,盘问网络那头的陌生男人。
我从地铺上蹦起来,对朵朵说:“朵朵,我去洗脸,你换件衣服,我们逛街去,我要给你买个电脑桌,还有漂亮的衣服,还有包包,还有面膜,总之你想买什么我们就买什么。对了,我们还要去吃肯德基!”
朵朵的眼睛一亮,尤其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这一点我们是相同的,肯德基是我们永远抵挡不了的诱惑。
外头艳阳高照,我好长时间没在中午的时候出门了,除了早晚上下班,平时都待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去年来北京时我们只赶上了一个夏天的尾巴,还没有真正领略过北京夏日的炎热。真是太热了,热得我们喘不过气,没一会儿身上就黏黏的,又过一会儿,衣服就贴在身上了。到处都是一样,汽车里,大街上,整个北京城好像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桑拿浴缸。
坐在肯德基里吹着冷气喝着冰可乐,简直舒服得让人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
吃完了汉堡,朵朵把她买来的小物件在桌上摆成一排,一小瓶面膜膏、一只小指甲锉、一个眉笔、一瓶爽肤水、一瓶发油,还有一个小小的手饰盒……其实我们都没有什么首饰,可那个盒子实在是太好看了,古里古气的,朵朵说那放在以前一定是宫庭里妃子们用的东西。看她爱不释手的样子,我便买下来了。朵朵把这些小物件看了又看,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这是第一次,在她从韩峰那儿搬回来后,我在她的笑容里看不到悲伤的味道。
我觉得这次出来逛街特别的值得,虽然我花了六百多块钱,自己却什么也没买;虽然我牺牲了几个小时珍贵的睡眠时间,可我又看到朵朵那单纯的笑脸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觉得值得的事儿呢?
朵朵抬头看着我:“瑶瑶,这些东西,花了一百八十多块钱呢,加上我们买的那个折叠小电脑桌、小风扇,有五六百了吧?”
我说没事啊,今天周日晚上客人一定很多,我一天就赚回来了。
朵朵坚持不打车回去,说小电脑桌和小风扇都不沉,我们一人拿一个,还是坐公交车回家吧。我想想也是,主要是我们住得太远了,打车回去的钱都够再买一台电脑桌的了,有了钱也不能浪费啊。
于是我和朵朵来到了公共汽车站,结束了这一次愉快的购物。在车上遇到的一件事儿,却让我很后悔,后悔不该节省那点钱,坐公共汽车回家,我甚至有点后悔和朵朵出来逛街了。
车上人不多,只坐了一站,我面前的一个男乘客就起身下了车。我推推朵朵,让她坐过去。一路上我看着她脚下的高跟鞋就已经觉得吃力了,我们要在车上坐上近一个小时呢。
朵朵坐在座位上长长伸了一下腰背,抬头看着我说:“瑶瑶,你要是不长那么高多好,我就不用每次和你出来都穿高跟鞋了。这鞋子太不舒服了,还没逛一会儿呢,脚掌就疼得受不了了。”
一边说,朵朵一边把两只脚从高跟凉鞋里抽出来,踩在鞋面上。我看见她的脚趾头在鞋面上自由地晃动,像十只胖胖的快活的小鱼。
我的嘴角刚刚泛起一丝笑容,就僵住了,因为我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用车里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声大声说:“那位乘客,请您把鞋穿上,注意素质,这里是公共场所。”说话的是车上的女乘务员。
她边说,还边把眼睛盯着我和朵朵,嘴上说着“您”,可那眼神里却充满了鄙视。
我心里觉得很奇怪,的确,这里是公共场所,在公共场所也的确要讲素质。可我和朵朵做了什么“不讲素质”的事儿了吗?我们既没乱扔杂物、随地吐痰,也没打架骂人。朵朵不过是穿着高跟鞋累了,把脚趾拿出来舒展一下,至于就被那售票员当着这满车的乘客“教训”吗?还上升到了“素质”这种理论高度。环视这车上的人们,有很多女乘客是穿着凉拖的,有的鞋上只有一根手指宽的带子系在上头,而且赤脚的多,穿袜子的极少。她们那样,和朵朵把脚放在鞋上有区别吗?
我和朵朵对视了一下,明白彼此都对那个女售票员讲的话很有种不以为然的气愤,但我们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与她计较。我拍了拍朵朵的胳膊,朵朵把脚放回鞋子里,低下头,去系高跟鞋的鞋带。
本来我们是准备忍一口气息事宁人,但却有人专门喜欢煽风点火落井下石。朵朵低头系鞋带的时候,我又听见有人说:“可不是嘛,这些外地人就是没素质,年纪大的都脏得跟氓流似的,逮个犄角旮旯都能猫一宿,反正好歹是赖在北京混着;年纪小的一点礼貌、一点儿公德心也没有,各个那副德行,要么满嘴跑火车,要么整天游手好闲,见天儿混在一块儿打联联,闷吃胡睡那是好的,像这样儿的一看就是整天当街晃荡打油飞,背后指不定弄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儿呢。跟她们谈素质,当着满车的乘客光着俩大脚丫子也不嫌寒碜,见了老人连个座儿都不让,屁颠屁颠地就抢上去了,跟她们讲素质,她们懂个……”
说话的是我身边的一个老男人。说他是老头儿吧,他不过五十多岁,有点秃顶微胖,但身体看上去还是硬朗的,所以不能以“老人”来形容;但说他是男人吧,他的年纪又比一般“男人”大了些,而且操着一口老北京的口吻说话。我姑且就在心里叫他“老男人”了。
老男人的一番话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好歹也来北京有快一年了,老北京人的口音再重,我也是能听出个八九分的,因而对他所讲的内容我倒是听得明白。只是让我费解的是,朵朵不过是“当众脱鞋”,至于他把外地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指责一通吗?听到“见了老人连个座儿都不让”这一句时我有点懂了,他早在那个售票员说朵朵之前就已经对我和朵朵憋了一肚子气了,他是在生气前头那个男人下车后,我和朵朵没把座位让给他。
可他是个“老人”吗?是我们抢了“他的”座位吗?我和朵朵站在座位旁边,他原来离着这位置还远着呢。再说,就算是我们抢了他的座儿,就为了多站那么一会儿,就至于他老人家这么大动肝火?
朵朵停止了系鞋带的动作,却依旧低着头。我看到她的肩膀在颤抖。
“外地人怎么了?外地人来北京怎么了?按你说外地人都没好人,你们北京人就都多高贵?”我向那犹在喋喋不休地数落“外地人”的老男人说。
“北京不好,北京人不高贵,你们就别削尖了脑袋往这里挤啊。你们自己哭着喊着上北京来混饭吃,谁请你们来了?天天吸着北京的空气、享受着北京的福利、赚着北京的钱,屁颠屁颠地在北京混饭吃,还跟北京人抢座儿。还有比你们这些外地人更不要脸的?”老男人说。
我心里气极,可是越气就越说不出话来,要是丹露姐在这儿就好了,准能把这个老男人气得背过气去。论起吵架,我实在是既没经验又没天分。
朵朵抬起头,我看到她眼中的怒气:“说到头来不就是没让你坐这个座儿吗?你哪儿那么多废话,你是话痨还是老年痴呆?你很老了吗?这么老了你怎么还不进棺材里长眠去?没事儿跑出来发什么羊痫疯?就不怕马路上车多,卡死你?”
老男人被朵朵的话气得直哆嗦,指着朵朵的鼻子大声说:“你们这些外地人,你们这些下三滥……”
还没说完,朵朵就抢过话头,也大声地学着似像非像的北京话说:“您别总是外地人外地人的行不?不嫌太絮叨了吗?车轱辘话来回说,你们北京人不是挺厉害的吗?不是最能白话、花花肠子最多吗?给我换点新鲜的,敢情也有嘴头子上拌蒜,掰不开镊子的时候儿,麻利儿点呀,别总让姑奶奶一个人说,那对口的变单口的,多没劲啊。”
老男人眼看就要气得背过气去了,女售票员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向朵朵道:“你别在这儿欺负老年人,请你下车,现在就下车。”
朵朵瞪着一脸严肃的女售票员,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为什么?你凭什么要我下车?”
“因为这是北京人的车子,不想拉你们这些没素质的外地人!”女售票员理直气壮地说。
司机配合地在路边停了车,打开车门,虽然还没有到车站。
朵朵咬着牙向女售票员道:“我偏不下去,你能把我怎么样!”
车厢里开始混乱起来,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讨着,也有人大声向朵朵和我叫喊:“下去,下去,别耽误司机开车。”“下去吧,人家都说不拉你们了还赖在这儿?”……也有不说话的,只是用鄙视的目光看我们。
我拉了拉朵朵,说:“走,我们下车。”
站在路边我望着南来北往的车流,这是一条很宽的马路,宽到除了我和朵朵以外看不到几个行人,那些披着钢铁外衣的机器喷着尾气快速地从我们身边经过,瞬间远离不带任何感情。我的心中升起一种非常空旷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只有我和朵朵两个人,流落在一处充满了无法交流、无法沟通、异类的荒岛上。
抬起头,我看见前方的立交桥上悬挂着一块大大的路牌,上面分别用中英文写着“北京欢迎您”。是的,这里是北京,全国人民的北京,它也是全国人民的骄傲,它向全世界人民敞开怀抱。可是,为什么当地人觉得这地方是他们的,恨不得把所有外地人都赶走?
我轻轻地念出那五个字的英文,向朵朵道:“朵朵,你说,为什么北京欢迎全世界的人们,却不欢迎同样是中国人的‘外地人’?”
“那还不明白?因为老外多数是有钱的,而我们却是来赚钱的;因为我们穷,所以他们不只不把我们当成是同胞,甚至不把我们当成人!”朵朵说,说话的时候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脸色有几分凶狠。
回到家,朵朵失去了购物时的好心情,连东西都没一件件收好,就急急地扑到电脑前去看那些“征婚对象”的留言了。
我坐在她身边说:“朵朵,别找北京人了,他们永远不会看得起我们。今天你也看到了,车上那些人,说话的不说话的,他们都和那个售票员和那个老男人一样,一样的看我们。”
朵朵咬着牙说:“我就不信。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定要变成北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