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去酒吧路上,我和丹露讲了公交车上遇到的事儿。丹露说:“别理那些北京人,尤其是老北京,特别是老北京男人,最招人看不上;各个跟太监似的,阴阳怪气,话还特多;小时候吧,听上去还觉得挺贫挺好玩的,一上了点年纪,就都跟老流氓一个德行、一个调门儿。其实真正北京土生土长的,有几个是真正的富人啊,还不都是靠着点死工资过日子?要我说就是地方政府给他们的照顾太多了,把他们都养成寄生虫了,不思进取,就会拿个北京户口说事儿,弄得自己好像还挺骄傲似的,其实他们心里才自卑呢,看着外地人发财眼气呢。瑶瑶你看看,我们酒吧里那些肯花钱的,有几个是真正的北京人?”
我想了想,觉得也是,买我雪茄的人多数是说普通话的,听不出多少北京腔调。
“其实哪儿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不可一概而论,也不是所有北京人都看不起外地来的。尤其是年轻人,他们一般都不太有那些陈旧的观念,比如像朵朵的那个男朋友不就是受了老人的教唆吗?他本身是没有那些想法的。不管怎么说,别人说别人的,我们做我们的;他们骄傲他们的,我们奋斗自己的。只要自己争气,我们就不比任何人低!”丹露的话算是说到我心里了,在对北京这座城市和北京人的态度上,丹露比朵朵要深得我心。
我也喜欢北京这个城市,想留在这里,车上那个老男人是有一句话说对了,他说“谁请你们来了?”是的,是我们自己要来北京的,所以,我们就要喜欢这里的好处,包容这里的缺点,就和爱一个人并和他长相厮守是一样的道理。
是的,我爱北京,虽然这里也有太多不尽人意之处,但我还是爱它。为了在这里生存下去,我会好好地努力工作,我不会一飞冲天,但我会慢慢地前进。过个两三年之后,我会在公司里升任个小经理之类,薪水大概也会拿到五六千的样子;我还会利用晚上的时间多做兼职,多攒钱。两三年之后,我想我是可以在北京买一间房子的,不会太大,那种四五十平的小公寓。然后,我才会考虑成家,或者是跟卫君泽,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和他在一起是安全的、温暖的、平和的。
但那不是现在,现在我要做的是努力工作、多多赚钱。
我端起我的小雪茄托盘,带上我甜美的笑容,走上二楼,现在一楼只有两桌女客,所以我要先到二楼碰碰运气。
在二楼前两桌卡座里我一无所获,走到最里面的卡座,我看到两个男客户,他们并排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对面的另一张沙发却空着,只有一件西服,随意地搭在上头。此时靠外侧的男人正向里面侧着头,低声地说着什么。
我走过去,站在他们身边,向前弓了弓身,轻声说:“两位先生晚上好,请问,需要雪茄吗?”
靠里面的男人面向着我,他早已看到了我的到来。可靠外侧的男人因为头侧向里面,而且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两人间的交谈上,可能是没注意到有人来了,因而虽然我的声音很轻,他还是觉得很突然。
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猛地一回头,看向我,一脸的不耐:“不要不要,没看到我们正在谈话吗?你怎么做推销的?这么没礼貌!”边说还边向我甩了甩手臂,好像要把我从他的身边尽快赶开。他的动作幅度太大,刚好碰翻了他手边的一瓶红酒。
红酒的盖子已经打开了,此时正带着飞溅而出的红色液体以一个优美的弧度向着另一侧无人的沙发上飞落过去,而那张沙发上搭着一件西服。我只撇了一眼就认出了那上头的“ARMANI”标志,价格不菲。
我快速地伸出手向那红酒瓶一挡,因为时间仓促,实在没办法准确地将瓶子接住,而只能把它向我的方向一带,让它改变角度。于是酒瓶落在我的雪茄盘里。眼看着酒瓶里的红色液体流出来,我手疾眼快地抄起未被殃及的几只雪茄,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我定睛看了看,还好,只有三只雪茄遭了难。
把半瓶红酒放在桌上,用餐巾纸抹干,我向两位客人躬了躬身子道歉:“实在对不起,打扰了两位谈话,还浪费了半瓶红酒。”
外侧的男人瞪了我两眼,挥了挥手:“行了,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走吧走吧!”听那不耐烦的语气好像我是只很讨厌的苍蝇。
我刚想离开,一个很温和很好听的男人的声音响起:“小刘,对个小女孩儿别这么不礼貌,推销产品是人家的工作,是你自己打翻了酒瓶,还害人家受了损失,你应该向她道歉。”
外面的男人原本很凶,凶得像只老虎,可这个男人一出声,他就马上换了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连连地点头称是。再转过头来看向我时,他脸上的神情也变了,变得很温顺,像是从一只大老虎变成了一只小猫。
变成小猫的老虎向我点点头,咧咧嘴笑了笑:“对不起,这位小姐,刚才是我不好,我应该跟你道歉。”
对于他态度的快速转变,我不太能适应,有点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反应,愣了一下,我点点头,说:“没关系,那我不打扰两位了。”然后转身,准备离开。我得去收拾下我的托盘,准备接下来的推销。我得加油了,不知道要努力多久我才能陪上那三支被红酒泡过的雪茄呢,那可是一千五百块啊。
“等等。”又是那好听的男声,“小姐,你这雪茄多少钱一支?”
“五百元。”我回过身看向说话的男子。
“嗯,拿过来给我看看。”男人说。
坐在外侧的“小刘”马上很识趣地让开位置,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了。
说话的男人移了移身子,坐到沙发的外端,从我手里拿过雪茄,不是一只,而是全部。他看了看说:“好,我全买了。”然后向对面的男人说:“给这位小姐五千元钱。”
我连忙道:“先生,那是七支,三千五百元钱。”
他笑了笑,很干净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纯净。虽然他应该有四十岁左右了,但也不知为何,他的笑容就是给我这样的感觉。
“是十支,这里还有三只啊。”他指了指我的托盘,里头的确还有三支雪茄,被红酒泡过的雪茄。
“这些,这些已经湿了,不能吸了。”我老老实实地说。
男人又笑了,带着笑意望着我:“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买,全部。”
我还要说什么,坐在另一侧的男人站起身,把我的托盘从我手里接过去,又把一沓儿钞票放在我手里。
想了想,我也明白了,那个笑容干净、声音好听的男人,他并不是想要买雪茄,只是想要帮助我而已。既然他是真心地想要帮我,那么我一再地推却,反倒做作了。
我接了钱,向那个男人道了声谢谢,转身下楼了。
到卫生间洗了手,我到吧台后面的寄存处拿了一个专门为客人寄存衣服用的西装套子,又回到楼上,对那位买了我雪茄的男人说:“请您把衣服里的贵重物品拿好,我帮您把衣服罩起来,送到寄存处吧。”
男人点点头,那个被他叫做“小刘”的男子立刻把他的西服送到我面前,用双手托着,好像不只那个男人非常地值得他尊重,就连那男人身上的衣服,也让他敬畏莫名。
我把西服小心地抖了抖,放进罩衣袋里,动作轻柔,尽可能地让衣服在衣罩里平展服帖,不弄出一丝皱褶。
“你平时都在这里卖雪茄吗?是兼职的还是专职做?”声音好听的男人问我。
“基本每天都在这儿,是兼职的,白天还要上班。”我说。
“噢,做什么工作的?”男人再问。
“广告公司,做创意文案。”
“待遇怎么样,做得还开心吗?有没有兴趣换一份工作?”他又问我。
我收好了衣服,向他笑了笑。
“还可以,说不上开心,但还算稳定,暂时还不想换,还是在一个地方稳扎稳打地做下去比较好。”我说,然后向他告辞,叮嘱他走之前要去吧台取衣服。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那个男人喃喃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可惜了,公司里就需要这样聪明细心的女孩儿……那个叫小刘的男人立刻接道,是啊是啊,真是个难得的人才,邵总真是有眼光啊,在这种地方也能发现人才,出来消遣也想着公司里的事,真是太值得我们学习了……
我撇撇嘴轻蔑地笑笑,为什么面对比自己弱势的人越是凶神恶煞一般的,在面对比自己强势的人的时候就越是奴颜婢膝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低踩高拜”?
那个笑容干净、声音温和的男人倒是留给了我很好的印象。我甚至相信,他是真心地想要我去他们公司工作。虽然在这里我经常会听到一些客人和我说这样的话,他们总是跟我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来卖雪茄多可惜啊,到我公司来做女秘书吧”。我从来没把这些话认真地听进耳朵里去,我明白他们的用意,十个人里有八个只是在开一种逢场作戏的玩笑,另外两个或许是认真的,认真得别有居心。
可这个男人不一样,说不出为什么,但我就是觉得他不一样。他不只温和亲切,而且有种王者的高贵。真正高贵的人是不会看不起别人的,更不会随时随地地令那些和他不在同一层次上的人难堪,他们温文有礼而且有诚信,那些才是一个真正的上层人物必备的素质。
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那个买了我十支雪茄的男人,本来想和丹露姐讲讲,但话到嘴边却又没了兴致。那不过是我生命里遇到的成千上万的人当中的一个,我们对于对方来讲不过是匆匆过客,可能一生当中,也不过只有这一面之缘而已;我只不过是见到了一个很有风度并且帮了我的男士,他对我不代表什么,除了买了我十支雪茄,没有其它的现实意义。
没想到第二天在酒吧我又遇到了他,他又买了我几只雪茄,并且和我聊了两句。在那以后,我经常会看到他来,不忙的时候,我也会站在他的身边,和他谈一会儿。我知道他叫邵杰,是自己做生意的。他不喜欢我叫他邵总,而是要我叫他“老邵”,他则叫我“丫头”。他说我是个很有意思的小丫头。与他交谈轻松而愉快,邵杰是个很有内涵很有智慧的男人。赵志浩的那种智慧和他比起来只是一种孩子似的聪明,只能说是一小湾浅水,而老邵才是深不可测广博深邃的汪洋。和他谈话,我往往觉得自己有意想不到的收益,这使我每每看到他来就想到他身边转转。虽然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不可能有交集,但有个淡如水的忘年交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老邵几乎成了“赚钱”之外,我去酒吧上班的另一个主要目的,有时候到了打烊下班时还是看不到他来,心里会有些微空空的失落。
一天店里客人少,除了老邵以外楼下只有一桌客人。我坐在老邵对面和他聊了一会儿,那是我第一次坐在客人旁边。
下班时露露问我:“那个男人是谁?”
我问她哪个。
露露白了我一眼说:“还有哪个,就是他一来你就围着人转悠,今天还坐在他那儿和他聊天的那个啊。”
我说:“是一个客人,常来,人挺好的,我挺爱听他说话。”
露露说:“看上去那人挺有风度的,而且从衣服上就能看出来,是有些身价的。他开的是大奔呢,最重要的是,他的手上没有戒指。”说完用手肘碰碰我。
我说:“他开什么车和我有啥关系啊,他戴没戴戒指我也没留意过。”
丹露说:“傻丫头,没戴戒指就说明还是单身呢,说不定你还捡着个钻石王老五,虽然人是老了一点儿。”
我说:“露露姐你怎么满脑子的姻缘啊,根本扯不到一起的事儿你也想得出来,难不成前世是个媒婆转的世?”
“谁说扯不到一块儿?缘份这回事儿谁也说不准,现在谁还讲什么门当户对啊。瑶瑶以你的条件,嫁个开大奔住别墅的也没啥稀奇的。”丹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