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似乎并没有把高就的晦气炸掉，新的一年，支帮促的工作队变成了科技局。
工作队来的那天，天气很糟糕，雨齐刷刷地下，像鞋刷那么密集，有一阵子，天还特别暗，似乎夜在白天跑了出来。众人担心他们来不了，落到乡里打回转。村干部嘀咕：“这兆头就只那样子。”
下午两点多钟，终于看到一辆车，别克君威，老远能辨识，是水利局的。村干部奇了：“哟，怎么还是水利局的，还没换？”杨白成也愣神，以为弄错，其他村干部说这就好，连忙迎了过去。车上下来的两个人不认识，年轻的一个介绍年老的一个说：“这是局里的陈局长。”大家还是不甘心，继续往车里睃，没人了，只有师傅出来招呼。师傅大家熟悉，寒暄几句，说要到春风村去了，局长还在那儿，待吃晚饭时再来收人。众人才明白，水利局换了，却没挪多远，春风便是，科技局是搭的水利局的便车来的。
来的年轻的姓史，还算活络，说二○○八年他搞工作队，全凭大家关照。村干部们客套一番，关照个啥，蹲点儿也只挂个名，在村里睡不了几天的，只搞点实惠的来就行。松松垮垮一行人正要到村部去看看，陈局长像想起了什么事，对村长讲：“不急，杨县长的屋在哪儿？”意思明了，先要到那里去拜码头。去的人不多，一盏茶的工夫即到。陈局长还没进屋就道：“好地方，好地方。”谁也不知好在哪，无山也无水，平淡无奇。陈局长想放开些，而真正坐在杨大吉面前还是局促，退下来了，人家的官威还在那里，也就几个月前，科技局一个副职，找杨大吉要捏一把汗。陈局长稍坐一会儿，躲在禾场接电话去了，杨白成有些轻蔑，怪不礼貌，杨大吉却知，定是呼马合意去了，按理他应该要来的。果然，陈局长进屋把手机递给杨大吉，说是马局要汇报。
“对不起呀，工作队第一次入村，我是该到的。”
“也别这么讲，新接摊子，事多。”
“事再多，你老领导也得看，总也离不开呀。”
“缘分好，缘分好。”
“什么缘分好，杨县长，你憋着气，工作队换成我这差单位，你是受了委屈往肚里吞。”
“也不能这么说，轮换嘛，何况我这村就不差，能派个单位来不错了。”
马合意那头稍微停了一会儿，杨大吉有所不知，正是连后盾单位也没了的，科技局来还是主动的。再后来的话也是一阵寒暄，道明托陈局长带了两条烟，表示歉意，穷呀，两条黄芙蓉。
工作队入村听了些基本情况，接下来访贫问苦。往年水利局找的户头多些，今年只有两千块，杨白成几个还得合计一下。先是推马依莲家里，婆婆瘫了，这是大事，马依莲不要，说村干部只能帮别人，大家说别推别推。刘丁头在远处脚踮得老高，巴巴结结喊村长不停，杨白成心里透亮，年年他也有一份的，今年还想要，要了还打架是吗？狗日的家伙，上次让自己丢了脸，正好给点颜色，没门！可刘丁头走近硬是把他拉到一边。杨白成说：“怎么，没看领导找我有事呀！”刘丁头问：“发钱是吧？”杨白成撇了下嘴：“哇哇，什么境界，发什么钱，访贫问苦。”刘丁头忙殷勤，说工作队和村长都是菩萨。
杨白成可不领情。刘丁头只得开口：“我的那份？”杨白成道：“你的哪份？谁说你该有？去年搞了的今年不搞了，轮。”刘丁头见献媚不行，打开窗子说亮话：“村长，你恨我，这是报复，可我有个法子，你会受用。”杨白成道：“什么法子，我看你当什么家来着？”刘丁头说：“我今年根本不想要，这也是国家的，我领的给高大妈行不行？”杨白成过去也给马依莲说过的，将来有什么救济得多考虑，忙问：“真话？”刘丁头道：“不信？通过你转手，行不？”杨白成想，这还差不多。循着这条思路，杨白成没多打算盘了，还有几户人家，也就是村干部家了。几个村干部喜上眉梢，不知等会儿要吐出来的。
水利局的车来了，要接陈局长他们回去，一路到镇里吃晚饭。随之小史拿出一份材料，要村里盖章。杨白成一看是个报告，很高兴，科技局穷是穷，态度还积极，找上面要也行。小史说：“杨村长，你可别误会，局里想搞台车，借你的名，好要些。”杨白成道：“马书记真会算账呀，一点搭头也不给我？”陈局长笑笑，小史说：“瞧你说的，虽然比水利局差，二○○八年支持也不会少，马局长交代，看他的面子，你不会讲二话。”杨白成道：“行，行。”
工作队一走，杨白成召拢有关人等，先把刘丁头得的红包搭了出来，说：“今天玩的个套路，这钱，算大家帮依莲领的，她欠一屁股债，也不是法的法，大家吐出来吧。”村干部才明白了怎么回事，两个打架的人此时又建立统一战线了，没得法，只得一个个表态：“行，你请一餐酒。”杨白成说：“那还用说，把杨县长也请了。”
一餐饭简单，三下五除二，成了。大家正哗哗啦啦干杯，蔡月牙赶了来，一看全是几个熟人，不解：“工作队的呢？”
有人答：“走了。”
蔡月牙道：“嘿，我还等他们办实事哩！”
原来，小学二○○八年有一个维修项目，列入计划了的，新近听上面传出风声，县里不打算投资了，说是钱要往其他地方去，这里的学校可能会撤。
杨白成道：“真是，让它撤了，撤了教室我有用。”小学和村部连着的，也是早有的打算。
杨大吉有数，虽说过去拿进规划勉强，也就是十五万块钱嘛，唉，一个人退下来事小，许多事物也会跟着有所改变。
杨白成见他沉闷，以为他在动脑子画圈圈：“你找工作队屁用，他们又管不了这事，有杨县长在，还瞎忙什么？”
杨大吉不语。蔡月牙有事也不会多找他，不光退下来之故。
果然，蔡月牙并不央求老县长，只漫不着边地感叹：“唉，还是你们会过日子，为这事，我这几天跑断腿了。”
村干部说：“别想那么多，坐下来吃饭。”
而另一间屋里，两个女人还没上桌，是马依莲和村长的老婆，马依莲还是不要大家领的钱，村长的老婆劝：“蠢！蠢蠢蠢！”
蔡月牙的项目越跑越滑溜，春风村的人这时却嚷着要接她回去，据说村里的教学点要扩张了，项目也会跟着过去。
蔡月牙不应，老师这时一般不会调整的，除非要在暑假，而心里仍是不稳靠，问镇里的校长，校长笑而不答。蔡月牙说：“这还会有什么蹊跷吗？要撤也是春风嘛，那是教学点，高就的规模大得多。”校长说：“可上面也有人说，按地理位置春风又适中一点。”蔡月牙耸耸肩，这么清楚，早就不该留高就村的了，过去是看了县长的面子，那么现在呢？真是！
春风村的人说蔡月牙忘了本，胳膊肘往外拐。他们的意图再明确不过，蔡月牙一走，高就的学校就会垮塌。江明明说她脑壳笨，蔡月牙说不笨。江明明说：“不信，今年你们的项目经费就往我这里来。”蔡月牙说：“你开玩笑，我们上了计划的。”江明明说：“那就看吧。”说完气答答走了，蔡月牙伤了他的心，她说“我们”，好像她就不是春风村的人了。
犟嘴归犟嘴，蔡月牙感到事态的复杂性，左进右退，还是得找杨大吉讨灵丹妙药。杨大吉自然谙熟其中诀窍，江尧也是学校建设领导小组的，这是易如反掌的事，却并不道破，他说：“真正清楚的，应该是教育局，什么方案也得从他们那儿走。”蔡月牙又鼓足了信心，好像教育局就是站在她一边的：“那是。”
蔡月牙的心里稍微平静了些，两个村子又为这件事闹出点风波。江明明回村后并不服气，认定蔡月牙不回来与高碧海有关，有突破口啦，得找找他的麻烦，看他欺辱了蔡月牙没有。于是在高碧海住的周围三三两两散布一些偷窥者，那晚，偷窥之人扒在猪栏的土围边，发生了事故，那护墙并不着力，乍一受触，轰然倒塌，一切原形毕露。
小偷！绝对是小偷！杨白成探知原委后这么定性。
江明明分辩：“我这是为我们两村好，伤风败俗了，让外人舒服。”
杨白成道：“你别自作聪明，你的用意我还不清楚？”蔡月牙早给他上了话。
江明明表示无奈：“你帮外人说话就无法了。”
杨白成捅开了窗户那层纸：“江明明，你有种自己搞钱，何必要挪我的项目？”
江明明道：“哪个项目定死了的？何况我又不是针对你！”
蔡月牙坐山观虎斗，冷在一边，争来争去，争的不是她，一笔钱而已。
被抓的两个偷窥者还是两个叔伯哥哥，蔡月牙这就含糊不得了，怪他们没脑壳也行，管闲事也好，总得大事化小，几句好话，也就松活着放了。
第二天，高碧海意外地在垮塌的墙里发现一个铁盒子，颤抖不已。他确信这是他一个未解的困惑。这就是那个“墙”啊！当初，高碧海在小琪面前犯罪之时，小琪几近死亡，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墙——”高碧海把它当做是小琪临终的一个嘱托，一个神圣的使命。
墙？这些年一直是个谜。犯罪现场是一间简陋的办公室，当时高碧海在墙边晃了几眼，一无所获，只有几千元钱放那儿的，是不是把钱带给她的父母？这是一种解释。他无法确认这种说法的准确性，就被抓了。他在牢里想，绝不会那么简单！出来后又到她住的宿舍去了几次，物是人非，完全无法破译这个密码了。而后，再有困惑时，他又让自己努力简单，也许什么意义也没有。
应该就是这“墙”了！就是这盒子！
那么盒子里是什么呢？
他决定不告诉大妈，也许又是一种伤痛。
他决定还是告诉大妈，也许是大妈收藏的呢？
举棋不定。他想起一些杂志上的天花乱坠，他害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证物，比方一本日记本，记满了许多重要人物的是非，那就由他来独自处理好了。
不，应该交给大妈处理！尊重，比一切重要。
吴大妈熟悉铁盒子，这是男人在世时拣来的一样东西，却并不知放在墙里的事，那定是小琪放进去的。大妈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高碧海压住痛悲：“娘，别哭，打开再说。”
于是，两人小心翼翼地把铁盒打开，是张条子，借据，借的马依莲的一万！
竟然是张借据，小琪临死前想到的竟是借据，她以为藏得够隐秘的了，她只想独自承担这份沉重！吴大妈的手在发抖，而高碧海更感不自胜：“小琪，我一定会还，一定！”
另一个惊疑是，借的居然是马依莲的钱，她有钱吗？
杨大吉后来询问时，她是这么回答的：“是来兴打工拿回来的钱，救她爸的急。”
杨大吉很惊讶：“你怎么提都不提这事呢？”
马依莲说：“人死了，还提啥？”
杨大吉肃然起敬。
马依莲不想要高碧海还钱，他也不宽裕，说：“都是朋友，只你帮得？”
高碧海说：“那不一样。”
他们几个有个约定，不再扩散了，尤其是蔡月牙。高碧海说：“她总担心我走不出小琪的阴影。”杨大吉说：“她担心得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