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杨秋坐在崖边,抬头看着夜空,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轻声道:“我曾听人说人死了,就会回归星海,会在这浩淼夜空中,有着一席之地,然后会看着地上的亲人,继续守护着他们。”
张谙心想这都是骗小孩的把戏,如果每个人死后都会化作星星,那么天空早就装不下了,当然心里这么想着,他却没有打断杨秋,姑且让他在天空找找吧,也许许安他们真的化作星星了呢。
张谙在旁边坐下,安静着不说话。
“长安的时候,那处大宅子里,一夕之间一百三十八人被砍了头,流出来的血将大半个宅子都染红了。白墙上那些凌乱的手掌印,真的很吓人啊!”杨秋突然说了起来,这是在他记忆里最为浓重的一部分,那血腥的场面,即使他只是融合了那位部分记忆,都觉得触目惊心。
“一百三十八口啊,无论老人孩子,甚至是家里人养的狗,他们都不放过,那是真正的血流成河,真正的鸡犬不留。”
杨秋说着,有些哽咽,长舒了一口气,又道:“刚才看到他们那样,我忍不了。”
张谙点了点头,他没有去问杨秋为何能够活下来,说到:“一时不忍,可能会失去更多。”
“在实力绝对的悬殊面前,除了暂且的忍耐,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很多时候,我们要做的是尽一切可能保全自己。”
张谙叹了一声,“渭城从它存在的一天,所有渭城人想的都是如何保全自己。最初,作为最前沿的哨卡,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吐蕃大军碾压,然后像你说的血流成河,鸡犬不留。到了后来,吐蕃回撤,渭城失去了它本来存在的意义,没有谁愿意再过来,即使过来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千方百计离开。直到终于有一天,只剩下我们这三十人。”
“我们常把自由挂在嘴边,每天开怀大笑,其实是把每天都当做人生的最后一天来过,一种从战争年代就在心底扎根的活法,没有谁料得到明天将会发生的事。也许前一刻还有说有笑,下一刻却不得不面对死亡。我们无法选择生死,只能选择在活着的时候,好好活,不是不留任何遗憾,而是尽量不要遗憾。那么当死亡来临之际,也许就不会觉得恐惧。”
张谙神色黯然,跟着有些自嘲的说道:“我只是个从七品的翊麾校尉,而我去凤翔,就是正五品的定远将军。”
杨秋抿嘴笑了笑,只是笑的有些勉强,没有开口的意思。
“之所以不走,不时舍不得渭城那点家当,不是什么狗屁自由,只是舍不得曾经属于渭城那些人的音容笑貌,舍不得那些深刻在心底的东西。可是答应过他们要好好活下去,连带他们的那份一起。”
杨秋偏过头去,不想看张谙神色。
他不是在最战乱的年代来到渭城,那时的渭城依然荣光,而非现在一把火就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小破城。从那些累累伤痕,满城沧桑间,杨秋想象得到曾经的刀光剑影,血海尸山。然而,他对于渭城人之间那种手足兄弟之情,无法体会得像张谙他们那么深。
那些掩藏心里的故事,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有可以说的对象,那么就不如不说。
“今天,许安他们死了,他们那份活下去的信念,是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的遗产。我们悲伤,却仍然要开心的活下去,同样连带他们那一份。”
“我们这条命已经不仅仅属于自己,属于很多很多在这条路上倒下的人。”
“现今风雨飘摇的大唐,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作为军人,我们不想卷入任何一方。都说渭城是流放之地,我倒觉得它是最后一方净土,在这里,只有大唐人,只有大唐守边人。”
张谙说了许多,从很久前说到现在。虽然他刻意的有掩去一些,杨秋听来,依然感觉得到其中满满的伤痛。
“如果有一天我们都死了,也要记住,活下去,连带我们所有人的那份。”
张谙说着,突然笑了起来,见杨秋点了点头,微一耸肩,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模样。
起身离开,走出不远,遇上了杜启。
杜启提着酒囊,意外的看着张谙,半晌道:“李愍那个龟孙子,竟然给你个定远将军?”
张谙眼皮一抬,微一耸肩,“嗯?”
“操,他给老子许诺会比你高一级,却给老子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
“杜启,实在没话说就闭嘴,都什么时候,你还跟老子计较这个。”
杜启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忸怩道:“被你看出来了啊。”
张谙全身鸡皮疙瘩,果断认为自己应该远离杜启。
“说起来,没想到你会说那些话。”
杜启回头看了眼远处的杨秋,降低声音道:“他还年轻,就让他活下去吧。”
张谙不曾回头身,轻点了头,迈开步子离开。
曾几何时,将军亦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你还年轻,好好活下去吧。
而今几番新雨,残垣断壁。
不及那年春,桃花未开雨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