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王大夫俯身捡起地上的长刀,架着少年急匆匆出了屋子,上了街,一路往城门处跑去。
好在他平时注重锻炼,对自己身体调养得很好,这一段路下来,倒也还能习惯。开了城门,跑出好一段距离才停下身来,回过头看向已经是一片火海的渭城,王大夫不甚唏嘘。
经此一次,渭城可以说真正不存在了。
就是此次出诊,也将是他人生最为凶险的一次,亲眼见证了一座城的毁灭,那种冲击可想而知。联想到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尽管比渭城大的不是一星半点,守军也是万人。王大夫还是不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感受。
心念一转,对渭城这几十人他发自内心的尊重,也是明白如果不是有这些戍守边地的将士,又哪有他们在后方的安逸?
不过当他看向倚靠在自己身上的少年,看着那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尚且只褪去三分稚气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什么时候,边疆要这么年轻的孩子来守卫了啊!
除此之外,则是生出一种无力感,暗恨自己只是个寻常不得的大夫。
…………
晨光熹微,下过雨之后,空气都好闻了许多。然而渭城周边,空气却是灼热的,正如同墙下木然而立的所有人的内心一般灼热。
张谙带头,所有人视线从门洞里看了进去,久久沉默。
对于张谙来说已经五年了,他在这个地方整整呆了五年。见了原本驻守此处的将军身死,自己接了他的班。之后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各个节度府都有。自然有人来也有人走,直到剩下身后这二十九人。
他们对于渭城已经有了一种归属感,尽管这里被称为“流放之地”,无人顾念,他们依然觉得无所谓。
没有银子,他们就去岷山剿匪,没有粮草,他们就穿过草原打劫吐蕃军队的辎重部队。呆的闷了,就纵马往百里外的城里“寻花问柳”……
然而就在昨夜,他们的家被人一锅端了,哪怕渭城是座黄土垒就的小城,在那样的大火里,依然不可能保存下多少。更何况,被人端了老窝,这已经不仅仅是场子和面子的问题。
作为戍边将士,他们都曾想有个家,家里有个她。然而现实只有身边这些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原本毫不相干的人作伴,所以对于身边的兄弟,每个人都很珍惜这份难得的相聚。以至于这座使得大家相聚的小城,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极为重要的地位。
何况,在这里他们是闲人,散人,不用顾忌什么军规,做事遵循本心。要多畅快就多畅快。
张谙攒紧了拳头,指甲嵌入肉里,血流如注,都如若未知。眼神阴郁,怒不可遏。
身后除了昏迷的少年,以及派出去追寻敌人的几人之外,无不都是这幅表情。
城里火还未熄,进城自然不可能。
过了半个多时辰,出去的几人都回来,不过看他们样子显然没什么收获。
张谙询问了几句,叫了许安,让他带人送王大夫回去。许安尽管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他怕错过什么。不过最终他还是不曾反对,许安回身挑了两人,牵了马,到了王大夫跟前。
王大夫本想推脱,不过想到昨夜的一切,对回去的路不甚担心,念及就自己一个人恐怕都回不到家,最后向张谙等人拱手,躬身谢过。
临走自然不忘提醒,被少年杀了的那人。
张谙闻言已是飞快跑了进去,一脚踹开烧毁大半的门,闯进屋里。
这处屋子除了门窗,全是黄土垒就,倒是免了一劫,然而外面那么大的火烧了一夜,这里面充斥了大量的烟不说,屋子里犹如火炉。
张谙抬手捂鼻,发现了地上那具尸体,拖着出去,扔在街上,令人失望的是那具尸体已经和干尸没多大区别,检查了身上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
除了那双凹陷的眼睛,让张谙不解,这人在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竟然会恐惧如斯,
另外就是,张谙对于尸体喉间那道伤口,满是好奇。若真如王大夫所言,乃是秋小子所杀,那么他们可真要重新看待那小子了。
渭城短时间内不可能住人了,一行人在商议过后,在城门处留下了专属于他们的信号,并上马离开。
数个时辰之后,一行人出现在岷山深处,此处不为人知,因为知道这里的除了他们,其他人都死了。
山谷深处,有一片开阔地,方圆百丈,周边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一条小溪从山林深处潺潺流来,在开阔地里汇聚成一个小湖。
张谙一行到了此处。一个个都放松下来,翻身下马,卸下马鞍,就那么放任马儿吃草去了。大部分人都到了小湖边,脱了个精光,扑通扑通跳了进去,也不怕身上的血污脏了这处圣地。
张谙无奈摇了摇头,背着少年,走进了林子。
林子里一棵棵几人合抱的大树上,建起了一座座木屋,木屋与木屋都以藤条相连,往来甚是方便。
张谙上了一处修了平台的木屋,推门进去,将少年放在床上,安顿好之后,坐在床边。拿过少年用过的刀,细看了起来。
少年的刀出鞘,刀身很窄,比张谙自己用的刀还窄,不过二指宽。刀身又很薄,薄的有些过分。
张谙不是第一次见这把刀,却是第一次如此认真仔细的看这把刀。
“嗯……”一声轻哼,吸引了张谙的目光,看了过去,床上的少年已经睁开了眼,如今正好奇,又带着几分迷惘的看着他。
“你醒了?”张谙温和的一笑,尽管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床上这个家伙,张谙却不怨他。
“刀……”少年却不理他,手微抬,指着张谙手中的刀,想直起身子,却在头离开枕头之后就无力的倒了回去。
“咦……”张谙嘴角一抽,却是不小心被划破了手指,他没想到这刀竟然这么锋利,看这那道很细的伤口,张谙清楚划的很深。看向紧紧盯着刀,都不愿瞅他一眼的少年,张谙微嘲,心里已经相信之前那人确实是床上的少年所杀,而且是一刀致命,见血封喉。
张谙将刀入鞘,放到少年的床边。
少年略带艰难的抬手,手指划过刀柄,“哗”的抽了出来。
眼中那丝迷惘散去,转而变得坚定,深沉,自信,少年嘴角微扬,那是满足的笑。
张谙突然发现,对面前这个相处了一年多的少年突然很陌生,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陌生。所以他打算重新认识他。
于是他说:“你好,我是张谙。”
少年微愣之后,正色道:“你好,我叫杨秋。”
他是张谙,他叫杨秋。
跟着少年的刀入鞘。
相视一笑,这是对彼此身份的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