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
水月洞天,客房。
清晨微凉,晨曦的阳光从沉重的云层中透出来,在月牙脸庞撒下深浅不一的光影。伴随着清脆的鸟鸣声,她幽幽转醒。
月牙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换了身干净的米白粗麻衣裙,是童氏一族惯有的服饰。门扉推开,童忆端着热水走进来,看到她清醒过来,打了声招呼,“姑娘醒了。”她快步走上前,在床边放下热水,手脚利落地拧干帕子递给她,含笑道,“身子有没有不适?”
月牙摇摇头,身上的伤口经过包扎,已不再那么刺痛。她对童忆道了谢,接过帕子拭净脸颊,耳边听到童忆悦耳的嗓音,“姑娘,我听族长说了,是你救了三少爷,族长嘱咐我等你醒来,要好好向你道谢呢!这儿是水月洞天,你先暂且在这里住下养病,我是童忆,你是我们的大恩人,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童忆与童家兄弟青梅竹马,他们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感情甚好。从小没大没小惯了,虽说童战童心如今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在外人面前,童忆一向对他们尊称以待。私底下,则以姓名相称。对于她,月牙并不陌生。
听出她话中充满感激,月牙并不打算过多解释,只是她的话倒提醒了她,忙问道,“童心呢?他怎么样了?”
童忆小脸一黯,“听隐修说,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他可能……再也站不起来。至于其他后遗症,要等他醒了才知道。”
怎么会……月牙脸色刷白,神情慌乱地跳下床就往长老处所奔去。
“诶,姑娘!你不认得路啊!”童忆跟着跑出房门,却不见她的踪影。
长老处所,童心卧房。
童战以手托腮,靠在床沿昏昏欲睡。走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从梦中惊醒,看到童心仍然昏迷着没有转醒的迹象,眼神一黯,随即听到身后的门扉被推开。
清晨的冷意随之袭入房内,月牙白着脸,视线被床上苍白男子所吸引,一步又一步浑浑噩噩地走近。童战露出诧异的神色,自觉地让出了位置,“姑娘?”
她在床榻旁站定,恍恍然盯着他熟睡的脸庞,轻声问,“我听童忆说……童心他……他……”沙哑的声音隐隐有几分哽咽,那几个字梗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口。
童战眼神一黯,视线落在童心的脸上,万般沉重的点头。
“隐修呢?连隐修也救不了?”月牙侧目看他,眶中泪光闪烁,“童战,他还这么年轻,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怎能余生在床榻上度过?这对他太残忍了!”
“姑娘,你认识我?认识隐修?”盯着她的身影,童战感觉似曾相似,又因她的话而心生惊愕,蹙眉而问。
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询问,月牙失魂落魄地盯着童心,自责万分,“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他不会躺在这里……都是我的错……童战对不起,是我把他害成的……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从未想过连累他……”
鼻头酸楚,心中的愧疚几乎要淹没所有的情绪,月牙呆呆地站在床前,艰涩低哑。
“若当初一走了之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该回来的……早就警告过他不要再管我的事,他就是不听!为什么他就是不听!”眼中簌簌落泪,月牙沉浸在愧疚自责之中,凝视着童心苍白如纸的面容,口中如梦呓般喃喃自语。
童战心底一震,看着她嘤嘤落泪,脑中答案呼之欲出,不言而喻。他满目震惊,试探一问,“月牙?”他上前一步搀住她颤抖的双肩,双眸盯着她熟悉的泪眼,仿若心有所悟,一切昭然若揭,脱口而出的话已是笃定,“……你是月牙。”
鬼窟,芍苑。
血……满地的血……残缺的尸首……小女孩死不瞑目的眼……
血红的剑光一闪,刀刃刺入肉体的声音。她震惊地看着被神龙剑刺穿的胸口,视线从剑柄缓缓而上,看到一双熟悉而又冰冷的眸子……
“不……龙大哥……不要……”床榻上,女子柳眉紧蹙,似陷入梦魇中,发出无助而痛苦的梦呓,晶莹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浸湿枕巾。
恨天一脚刚踏进房内,她的呼唤自然一字不漏的落入耳里。目光一寒,恨天收回迈入门槛的脚步,手掌愤然捶向身侧的门扉,发出震天巨响。房内的婢女惊了一瞬,跪下来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尊主息怒!”
恨天微微皱了眉头,眸内多了分冷意,冰冷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他远远凝视着被噩梦缠绕的豆豆,沉默片刻后,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去。
水月洞天,地狱岩底。
“豆豆!”
龙博被噩梦惊醒,从石床上坐起,背脊直冒凉气,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冷汗浸湿了身后的衣衫。
触目所及,是潮湿的岩洞和透着光亮的水晶灯。还有石门夹板上,早已冰冷的饭菜。依旧是端来的模样,未曾动过。
我听到……豆豆在叫我……她在求救……
龙博一跃而起,再次运用龙神功,一条白龙如离弦之箭,一而再再而三的撞击坚硬的石门。
轰——轰——轰——
一次比一次用力,石门却坚如磐石纹丝不动,连一丝裂缝都没有。龙博再也支撑不住,在空中化为人身,重重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被尖锐的石子划破,喉咙一热,鲜血从口中喷出,洒在坚硬的石门上。
“童战!放我出去!”龙博赤红了眼,被囚禁在此的愤怒骤然爆发,疯了一般怒吼着摔碎周围的一切,岩洞内一片狼藉。
突然,石门上的小口打开,一束刺眼的阳光倾斜进来,照亮了岩洞。
“童博?”
龙博身影一闪,下一刻就紧贴石门,大手伸入小口,准确无误地掐住来人的脖颈。他嘶吼着,声音因多日滴水不进而沙哑不已,“放我出去!”
童忆瞪大了眼睛,惊恐看着小口后他阴狠的眸子,食盒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小脸涨红,随着大手的收拢而渐渐窒息,双手不停拍打掐在脖子上的大手。显然,她是来送饭的,听到石门后的嘶吼声,担心他会伤了自己,没想到反而遭此毒手。
“我……没……有……钥……匙……”童忆吓出泪来,一字一字吃力又艰难地说着。龙博冷冷地盯着她,似乎在考量她话中的可信度。就在童忆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时,掐在脖颈的大手一松,她狼狈地倒在草地上,突然窜入的空气令她大咳不已。
“暂且留你一命,你去告诉童战,我要见他。我要马上见他!”
小口再次关上,童忆仓皇而逃。
岩洞再一次陷入死寂。
龙博靠着冰冷的石门,顺墙缓缓而坐,发丝凌乱垂在脸上,遮住了他所有表情。
那一剑,他无法阻止恨天在他身上施展的法术。在刺入的瞬间,他用仅存的意志把剑锋偏移一寸,并未真正刺入心脏。即便伤口看起来骇人万分,但不会一刀致命。
纵然千般不愿,他还是伤了豆豆,双手染上她的血。
他不明白,在尊主的眼里,豆豆不过是“已死”的蝼蚁,为何大费周章的把她带走?他一直想,一直想不明白,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豆豆在尊主手中一日,她的危险就多一分。他无法忍受继续呆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内心焦急如焚却始终冲破不了这缚龙阵。
他清楚地知道,童战绝对不会放他出去。而他真正要找的人,很快就会出现。
水月洞天。
童忆泪眼未干,眼中充满了惊恐,头也不回地跑出地狱岩,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杀似得。
刚出地狱岩,就被撞个正着。童忆猝不及防,灰头土脸地摔倒在地,颤抖地抱住头,大哭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童忆?”穆楠雪疑惑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头顶响起温和的嗓音,童忆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是穆楠雪,紧绷的情绪突然放松下来,上前抱住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娇弱的身子颤抖不已,“他要杀我……呜呜呜……夫人他竟然……杀我……”
童忆在她的怀里哭得毫不委屈,穆楠雪轻轻拍抚她的背脊,心中已有数,温言诱哄道,“童忆,你慢慢讲,发生了什么事?”
在她温柔的安慰下,童忆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讲了事情经过。闻言,穆楠雪拭去她的泪水,轻声道,“童忆,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童战。”
“可是……”
“童心还在昏迷中,族人受伤过半,族中老弱妇孺又从钦天湾陆续被接回来,童战已经忙得焦头烂额,身心俱疲,我们就别再惹他担心了,好吗?”穆楠雪流露出担忧的神情,哀求似得看着她。
“但是……童博不吃不喝,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童忆紧咬下唇,一双水目满是担忧。
穆楠雪眸光一深,从童忆神情中察觉出她对龙博有不一样的情愫,她依然笑着,柔声道,“童忆,如今童博举止癫狂,喜怒无常,童战见了也只会徒增难过罢了。他已经为了童心心力交瘁,我不想再看他为了童博……”她低垂眼眸,泫然欲泣,“等童心的病情稳定后,我再委婉的告诉童战这件事好吗?我答应你,不会很久的。”
童忆想了一会,认为她说的有理,抬眸见她伤感抹泪的样子,心中一时不忍,对她说道,“夫人,童忆答应你暂时不告诉族长,你别难过了。”
穆楠雪面露感激,握住她的双手,掩去眸内一闪而逝的精光,笑道,“童忆,你真是个好姑娘。”
水月洞天,地狱岩底。
夜。
收到龙博的暗示后,穆楠雪耐心等到夜深,趁着夜深人静之时从房里偷偷溜出来,避开巡逻守卫,往地狱岩底走去。
穿过茂密的树林,穆楠雪只身来到石门下,钥匙插进孔洞,静谧的夜晚,就连钥匙转动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推开沉重的石门,穆楠雪看着黑漆漆的岩洞,轻声道,“龙博?”
一道白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朝她冲来,穆楠雪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眼看着白影即将撞飞她之际,仿佛他们之间有个透明的屏障挡着,俯冲之力又硬生生地被反击回去。
龙博闷哼一声,方才的十足力道全都反弹自身,他被狠狠甩到岩壁,在空中化为人形,再重重落在冰冷的地上。
“你就是如此报答救命恩人?”穆楠雪冷冷一笑,淡然反问,“若没有自保之策,你认为我敢毫无准备单独赴约吗?”
龙博扶着岩壁从站起来,抹去嘴边的血迹,冷冷地盯着她,“穆楠雪,别忘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所以我来了,不是吗?”自始至终,穆楠雪仍站在门外,没有踏进岩洞一步。龙博心中生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震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知晓他的想法,她温婉一笑,颇为好心的款款说道,“困住你的不是这扇石门,而是缚龙阵。这扇石门不过是为了防止族人误入缚龙阵的遮眼法罢了。”
说着,左脚踏进岩洞,穆楠雪朝他一步步走近,对上龙博惊疑的目光,对他说道,“缚龙阵只对龙氏血脉有效。”
方才被功力反噬,龙博强撑着石壁才勉强稳住身子,一手捂住疼痛的胸口,看着她坦然走近,心底暗暗吃惊,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你不怕我杀了你?”
“没有首领的命令,你不敢动我。况且在这缚龙阵中,你内力尽散、四肢疲软,根本伤不到我。”穆楠雪自然很清楚自己的分量,鬼窟费尽心机把她送到童战身边,自然不会这么容易放弃这颗棋子。
她解开缚于背后的长剑,察觉到龙博戒备的目光,穆楠雪清浅一笑,手握剑柄放在身前,剑锋朝下,对他说道,“首领命我把神龙剑带给你,至于怎么脱困,就要靠你自己了。”
龙博盯着她的平静面容,视线移到她手中的长剑,剑身隐隐浮现龙纹。穆楠雪静静地看着他伸手欲接过剑柄,眸中流光,手柄翻转而上,森冷的剑光蓦然一闪,纵使龙博闪躲及时,但难以凝聚的内力影响他的速度,手臂被生生划了道血口。
滴答,滴答,鲜血顺着长剑滴落在地上。
“你!”完全没料到她的突然袭击,龙博愣了一瞬,双眸怒气翻涌,上前就要扑向她。刚迈出一步,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全身僵直,捂着伤口的手一紧,“我的手……”他痛苦地闭上眼,踉跄几步就倒在地上,从血口传来尖锐的痛楚,似乎有千万只小虫在血液中流窜,啃噬他的骨血,转眼就扩散到全身。
“啊——”龙博无助地嘶吼着,痛得全身抽搐,感到身上的节骨一寸寸断裂,又一节节被接上,四肢弯曲成诡异的姿势,耳鸣不绝,痛到几近晕厥。
“恍当”一声,手中的天鲛剑掉落在地。“龙博?龙博?”穆楠雪露出惊慌,仓皇地想要扶住他,他却化为白龙在洞中盘旋,凄厉地嘶吼着,削肉脱骨的痛苦让他失了理智,疯了似地用头撞击岩壁,霎时,岩洞里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你这样会引来族人的!”穆楠雪被他的龙尾狠狠甩开,撞到尖锐的石子,痛得全身都快散架了。她看着愈发发狂的龙博,惶惶不安,面露焦急的神色。天鲛剑是治愈之剑,古绢上写着慎用,却没想到竟要经历这般削肉脱骨的痛苦。
被丢弃在一旁的天鲛剑,剑身上的鲜血渐渐融入刀刃中,龙纹从上而下发出微微白光。
它似乎有自己的意识般,渐渐浮在空中,剑锋直直对着盘旋洞中的白龙,在穆楠雪震惊的目光下,白光一闪,凌厉的剑锋破风而出,准确无误地刺向龙头,冰冷的剑身刺穿龙身,从龙尾而出,剑锋深深刺进岩壁。
剑光森寒,穿身而过竟没有半点血迹。
白龙声嘶力竭,瞪大了眼睛,在空中挣扎了一下,发出最后一声嘶吼,如折翼的蝴蝶坠落在地,化为人形。
龙博仰面躺在地上,半睁着眼,没了动静。穆楠雪靠近几步,小心翼翼地试探,“龙博?”她凑到他的身边,见他眼珠一动不动,面如死灰,不由大惊道,“龙博!龙博!”
对于她的呼唤,龙博没有一丝回应,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身体渐渐冰冷起来,状如死寂。
眼前一片模糊,周围的声响渐渐缥缈起来。五感逐渐化为虚无,即便穆楠雪不停摇晃他的身子,他终究还是慢慢闭上眼睛。
静谧无声。头一偏,再也没了知觉。
同一时间。
长老处所,童心房内。
手指微动,童心慢慢睁开眼。盯着头顶上的床幔,他的眼里存着几分昏睡的迷离。他才试着抬起上身,全身就传来刺骨的痛楚,硬生生把他逼躺回去。
“唔……”童心痛得闷哼一声,听到耳边脚步声,随即头顶响起欣喜的声音,“童心,你终于醒了。”
“你伤势颇重,千万别动。”月牙重新掖好被他掀起的被角,探向他的额头,松了一口气,紧皱的眉间微微舒展,“好在烧退了。”
童心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有一些困惑,再抬眼,刚要开口,喉咙如灼烧般刺痛,唇边就触到水杯的边缘,温热的清水流进干涸的喉咙,止住了他想说的话。童心猛喝了一大口,稍稍缓解了他的干渴,月牙又倒了几杯温水,喂他喝下。
“慢点喝。”在月牙擦拭他嘴边的水渍时,童战恰好踏进房门,目光一喜,快步走近,月牙退后几步让他靠近床沿,他对童心笑道,“你小子,知不知道吓坏我们了?”
“……二哥……”童心看着童战,声音低哑,刚想抬起手臂就痛得放下,童战紧张地按住他,叮嘱道,“你的手骨折了,隐修刚接上,可别再乱动了!”
棉被下,童心上半身****着,缠满了绷带和用来固定的木板。
“……骨……折?”童心低哑地喃喃道,他扁了扁嘴,眼中隐隐浮现泪光,啜泣道,“……二哥……童心好痛……全身都在痛……”
“童心?”童战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也没细想,看着童心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模样,眼眶微红,颇为凝重地与月牙相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决定暂时隐瞒他断腿的事,以免他接受不了事实。
童战温言道,“这么多天没进食了,饿不饿?灶房还温着些清粥,我让小甲送来。”
“恩,童心好饿。”童心点点头,目光落到童战身后的月牙身上,眼里充满了困惑,“二哥,这个漂亮姐姐是谁?”
话音刚落,两人浑身一怔,四周静谧无声,仿佛空气都凝固住了。
童战和月牙惊愕地相视一眼,两人仿若僵住了,心中惊颤,童战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童心,你说什么?”
他侧身让月牙走近,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句问道,“你不认识她?”
童心认真地看了看一脸凝重的月牙,摇摇头,把目光移到童战震惊不已的身上,眼神里透着稚嫩,“大哥呢?还在找尹天雪没回来吗?可是童心很听话把灵镜给大哥了……”
之后他说了什么,童战已然听不进去了。他艰涩地盯着童心澄净的眼眸,熟悉的记忆扑面而来,心在慢慢揪紧,一股冷气从背脊冒上来,全身仿若跌入冰窖,冷得打颤。
童战不自觉地手握成拳,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惊恐,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大吼道,“隐修——隐修——”
他的声音渐行渐远,月牙如遭雷击地僵在原地,失魂落魄般地盯着童心,恍恍然犹如梦境般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