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长夜漫 算心计]（三）
朝夕心里，阿叶一直都是一个表面上嘻嘻哈哈，暗地里玩阴谋，耍手段，有心计有城府，但是也很有人情味儿的一个大奸人，除了那个小奴丫头，没什么事儿能让他去费心思，也没什么事儿能难倒他。
所以当听到阿叶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朝夕就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什么野种，什么什么东西？
一时之间，朝夕亦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所以选择静默不语。
阿叶回过神儿来，自嘲般笑了笑，然后道，“瞧我，没睡觉，都开始说糊话了。”
说罢，他轻轻挣开了朝夕搀扶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地随着太后走去。
朝夕摇摇头，刚想跟上去，却听得宫路边的花丛中有几丝响动，听准了位置，他扬空一翻，一把抓住了丛中偷听之人，冷声一笑，“小贼。”
这话惊动了前行的太后，她停下步子，转头回望，“怎么回事？”
阿叶眉头一蹙，亦回过身子，看着朝夕手下所押之人。
小太监提着灯笼凑上去一照，昏光将那贼人的面貌渐渐映得清晰，一双细挑的柳叶眉，清新灵动的大眼睛，一脸惊吓的表情，着一身宫服，是个宫女。
太后闻声而来，踱步到她身前，“南妮，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在韶华宫伺候着公主，到这儿来干什么？”
南妮扑嗵一声赶忙给太后跪下了，连连磕了三个响头，“太后娘娘您息怒，我，我……”她支支吾吾的，竟半天也没说出后话。
要说南妮原本是太后的人，后来见涵楚挺喜欢她的，太后便把她给了韶华宫，自那以后，南妮一直是服侍公主的，这会儿太后见她有心想隐瞒什么，就不禁动了怒，“说，究竟是上这儿干嘛来了？”
南妮一听太后这冷冰冰的语气，想自己若是再不说怕是连命都要丢了，迟疑了一阵，终还是道出了缘由，“是公主殿下……听说叶公子犯了事儿，打入了死牢，公主跟叶公子是私底下的好友，听说您方才传召叶公子进宫了，公主心里头着急，就派……就派南妮过来，打探打探。”
太后听罢心里头着实气得慌，哼了一声，叹道，“楚儿这个死丫头，她人呢？”
南妮摇摇头，犹犹豫豫地道，“公主她，她睡不着，就去了离妃娘娘的广阙宫。”
太后眉头一皱——大半夜的，竟跑去皇妃的宫中，真是不成体统。
想到此，她冷冷道：“回来再找那丫头算账，南妮，你下去领罚罢。”
南妮恭敬道一声“是”，又磕了个头，这才敢起身，朝夕却一把将她拉住了，继而上前向太后求情道：“太后娘娘，您看在南妮丫头对主子的一片忠心，就别罚她了，还请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太后此时忙着去见小奴，也不愿再多加耽误，听完此话摆摆手便道，“行了行了，回去罢。”说着又匆匆向前行去。
南妮感激地向朝夕连连道谢，朝夕让她快快回去了，而后便走到阿叶身边，道一声“别发愣，快走了”，就先一步走到了前路。
阿叶又回头看了那名叫南妮的宫女一眼，没多说话，也随着太后而去。
时至今日，原来有那么多的人都在关心着他的生死。
可是为什么呢。
公主，你到底为了什么呢。
是为当初湖心的一个牵手，是为亭上的一夜勋曲，是为楼阁的一次观雪，还是纯纯粹粹地，为了我这个——野种呢。
我本……不该来到这世上的啊。
太后屈驾，深夜到访将军府，只为探望卿叶院一个受罪待死的小小婢女。
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
所以纵使左惟为官数载，经历过不少官场上的波澜，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什么事儿值得太后娘娘亲自跑一趟呢，传召一声不就完了？不过他也只能在自己心里犯嘀咕，对太后娘娘，那是一个字儿也不敢问。
而他全然想不到，太后如此，只因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这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从骨子里就深深沉淀着的一份爱——思子心切。
左惟匆匆忙忙地出来接驾，又匆匆忙忙地将小奴押上大堂，本以为太后是要亲自审问，哪知太后一开口便是，“她没罪，放了她，赐坐。”
这话一出口，不单是左惟怔住了，连同大堂上的宫娥们，太监们，边上站着的朝夕，还有堂下一并跪着的阿叶跟小奴，心里头都是一沉。
对于小奴为何会出现在清生茶苑，为何会背上反叛嫌疑，为何要被押进这死牢，太后只字不问——只说，她没罪，放了她，赐坐。
这……偏袒的也太明显了罢。
但是这年头高高在上的人是她，所以她说有罪就是有罪，她说没罪……谁又敢反驳？
于是左惟回过神来二话没说就赶紧派人搬来铺着软绵蒲团的座椅，让小奴坐下。
小奴却未起身，她歪过头，看着身旁与自己一块儿跪着的阿叶，轻声问：“叶主人，您是不是把小奴交出去了？”
阿叶清了清声儿，缓缓抬起脸，扯动嘴角笑了笑，“傻丫头，别怕，一会儿你跟太后走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小奴听着阿叶疲惫而嘶哑的声音，一把拉住阿叶的胳膊，关切问道，“您怎么了？”哪知话刚出口，她却感觉阿叶的胳膊不自觉地往回缩了一下，小奴正不解，却见阿叶的眉头也微微蹙了蹙，这才恍然想起白日里那些将士们毫不留情地将阿叶痛打了一番，全身都是伤，想到此，她赶紧松开手，小声道，“我碰疼您了……”
阿叶只笑着轻轻摇头，“不疼。”
太后坐看堂下这两人轻声细语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歪头朝左惟使了使眼色，左惟会意，便启口道，“穆姑娘是么，太后娘娘已为你赐坐，你不用跪了，领坐谢恩罢。”
小奴闻声朝太后磕了一头，从容应道，“谢太后娘娘，但小奴是戴罪之身，还请您让小奴跪着回话罢。”
左惟一听小奴这话，气得直朝阿叶翻白眼，那表情分明是在说：你瞧瞧，这就是你教出来的丫头，也太不识好歹了。
阿叶无视他杀人一般的眼神，转过脸朝小奴道，“傻丫头，太后是来救你的，她说你没罪，你就没罪了。”
太后娥眉一蹙，优雅地起了身，踱步到她身边，“罢了，这审堂子让哀家觉得实在是不舒服，你干脆随哀家进宫回话罢。”
虽说是回话，但堂中众人皆知，一迈进宫门，再想出来的话，就着实不易了。
“我不去。”
小奴连头亦没抬，就如此淡淡地回了三个字。
“为何？”太后微微垂身，想看透她那双清澈却又让人疑惑的眸子。
“因为——叶主人在哪，我就在哪。”
太后却笑了，她拂袖，又问，“若是他死，你也跟着死么？”
小奴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她浅浅一笑，素净的脸上显出两个小巧的酒窝，“当然了。”
阿叶却无奈地闭上了眼睛——看看，这就是自己教出来的丫头，你费尽心思地救她，现在连太后都请来了，她却死活不走，她还真就是那么那么的不识好歹了。
可是自己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忍不住地越来越喜欢她。
太后的脸色终于慢慢变冷，她轻哼了一声，道一句“把她带走”，接着便有两个小太监上前将小奴一把拉起来，朝外扭送，小奴一惊，忙朝阿叶唤道，“叶主人，我不进宫，我不走……”
阿叶却轻轻垂下了脸，“小奴，别闹了，你乖乖去罢。”
小奴被太监死死地往外拽着，她听见阿叶这话，拼命挣扎起来，“我不去我不去，叶主人，您忘了吗——携手春秋，不离不弃，要死，小奴陪着您，您不能把我推开！”
阿叶闻声抬眼，淡淡的眼神，温柔尽碎。
然后他就后悔了。
是啊，当初是谁一时冲动，说什么携手春秋不离不弃的鬼话，此刻自己性命难保不说，还得再搭上一个，而这个人，又是自己捧在手心，死也舍不得让她受一丝一毫伤害的小奴。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阿叶看着小奴，慢慢地弯起嘴角笑了，笑容懒散却疏离，“傻丫头，我是……骗你的啊。”
携手春秋，不离不弃。
傻丫头，我是骗你的啊。
小奴愣了一瞬，而后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顷刻间，她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将那两个太监推了个跟头，直直地跑向阿叶，也顾不得矜持，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就是这么一位看似娇柔的少女，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那个戴罪的红衣少年。
“那么……您骗我罢，接着骗我罢，我让您骗，一直骗下去，没关系的。”
阿叶的心，就在她低低的呢喃声中，一点一点软了下去。
野种，名门，欺骗，真心，在这满是算计和无奈的长夜中，在这庄严凄惨的审堂上，在众人惊异目光的洗礼下，他就这样轻轻地回拥起她。
“你这还真是……”
小奴眨着晶莹的大眼睛，“真是什么？”
“真是……梨花带雨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