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长夜漫 算心计](四)
大堂中飘进几丝凉风,夜静静的。
阿叶慢慢放开了小奴,而后走到太后身前作礼,“太后娘娘可否允许罪民单独劝劝这小奴丫头?”
太后深深凝起了眉。
阿叶心知她如今信不过自己,于是又道,“只需一炷香的时间。”
太后听罢,虽是将信将疑,但想若能让小奴心甘情愿地进宫陪着自己,怕也只有阿叶能说通她了,于是便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左惟适时上前道一句,“太后请后厅歇息”,便领之出了大堂。
于是堂中只留下了阿叶与小奴。
小奴见他人已去,便毫不顾忌,一把撩起了阿叶的衣袖,看到他手臂上的道道淤青残血,心疼念道,“叶主人,你就是想推开小奴,你就是想自己孤孤单单去死,对不对……”
阿叶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贴身怀囊,又从囊中神神秘秘地取出一物,在小奴眼前晃了晃,“不怕,有你的连心结庇佑着,天无绝人之路。”
小奴听此话心中又变得苦涩难耐,她往后退却几步,轻声问道,“您真的……骗了我?”
阿叶煞有其事地点头,“是啊。你这么傻,不骗你骗谁。”
小奴的眼神弥漫了几丝落寞,她轻轻垂下脸,喃喃道,“原来,都是假的。”
阿叶摇摇头,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脑袋瓜,却满是爱抚,“傻瓜,你当真听不出我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小奴恍悟,却倔强地仰起小脸,道,“那就是说当初的‘不离不弃’并非戏言,既如此,小奴不会丢下您一人受死的,黄泉路上太寂寞了,小奴跟您一块搭伴儿。”
阿叶却难得的不见了平日里散漫不羁的模样,他郑重地看着小奴,压低声音道,“听着,我们谁都不会死,我的计划里第一个要逃脱的人就是你,接着鹏儿会与我里应外合,先使计将秦月救出去,而我则最后逃脱。你随太后进宫,记得,宫中若平安无事,你就乖乖地服侍太后;若出现了兵队骚乱,就趁乱偷偷往外逃,到时鹏儿会在宫东门接应你。”
小奴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这岂不是逼宫谋乱么。
眼看一炷香的时间快到,阿叶依稀听见了堂外的脚步声,于是也顾不得太多,小心问道,“你可听明白了?”
小奴点点头,“恩,明白了。”
——叶主人,反就反罢,纵使如此,我也跟定你了。
恰时有人推门,左惟等人随着太后又回了大堂,太后看了看阿叶,又将目光凝聚到小奴身上,“时辰不早了,也该回宫了……”话一顿,语气变得温和了些许,“小奴丫头,你可愿随哀家进宫啊?”
小奴与阿叶互看一眼,继而向太后作福道,“一切遵从太后娘娘您的安排。”
太后听罢看着阿叶意味深长地一笑,而后转身,在宫娥的簇拥之下扬长离去。
一位小太监提着灯笼凑上来,冲着小奴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姑娘,还不走么?”
小奴点点头,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阿叶一眼,目光深切而留恋,终于,她浅浅一笑,“叶主人,您保重。”
阿叶应以淡笑,“恩,去罢。”
夜深无边,小奴就默默地随在众人身后,走向了一片黑暗。
终于,没再回头。
当将军府的正堂之中再没了她的影子,左惟终于命两个兵差重新将阿叶押了起来,走向大牢。
阿叶就任凭他们押着自己,迈出了高高的门槛,他眼神不经意地往门边一瞥,怔了一怔,而后停下步子,略带疑惑地朝门边那人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朝夕凑到阿叶跟前,挤挤眼睛,轻轻一笑,“今夜太闷了,你自个儿在那牢房里多寂寞啊,不如我再陪陪你罢。”
阿叶的眉眼之间流露出那么一瞬间的温暖,但他依旧别过脸,淡淡应道,“不用了。”
朝夕却死皮赖脸地不肯走,笑意更浓了,“死要面子的家伙,那这样……我寂寞,你陪陪我,总可以了罢?”
阿叶微微蹙起了眉。
此时左惟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对朝夕念道,“军师,他是叛党,你如此这番,总归是不太好的。”
朝夕很是厌烦地瞪了瞪左惟,“将军,这家伙在江南给过我那么一点点的恩惠,如今我只是想送他最后一程,你不至于连这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罢——若真如此,可别怪除乱时,我朔国的兵将们也不给你面子哦。”
左惟气得干吹胡子瞪眼,“你,你,你……”如此支支吾吾了半天,到最后却只能一甩袖,哼道,“你请便!”
而后就愤然离去。
用阿叶曾经的话来说,便是——他的脸色,又不出意外地变成了水萝卜。
于是朝夕就得意洋洋,昂首阔步地跟着阿叶进了死牢。
烛火将幽暗阴冷的牢房照亮。
阿叶闭着眼睛,倚身靠着冰凉的墙壁,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却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朝夕终于觉得有点无聊了,“诶,你死了啊……说句话成不成?”
阿叶闻声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了一个小缝儿,打个哈欠,声音也是懒洋洋的,仿佛刚睡醒一般,“我说,你一宿不睡觉累不累啊?”
朝夕听阿叶的声音嘶哑,再细看他的脸色也是苍白如纸,于是忍不住问道,“你这奸人,到底怎么回事儿,从凤祥殿出来我便看你不太对劲儿……你生病了?”
阿叶终于坐直了身子,睁开眼睛淡淡一笑,语调随意不堪,一脸事不关已的样子,“野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微微一顿,阿叶就垂下了眼睛,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你知道吗,从前有这么一个人,他六岁的时候,看着上百人困在一场大火里,一个个挣扎着倒下,被烧死,被呛死,然后管家就带着他一直往外逃,火海里的呼救声,哭喊声连成一片,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爹爹还有娘亲惨死,那么浓的烟,火越来越大,他以为自己也会跟他们一样,不被烧得面目全非,也会被呛死——但是,你相信么,他一个人,在大火里足足困了四个时辰,一口一口地把那些烟尘吸到肺里,可他居然没有死,竟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阿叶的语气不咸不淡,像是没有一丝情绪。
“他以为——这应该是底线了,没有比这再惨的事情了,天塌了他都能撑下来,你说说,他还能怕什么呢?”
朝夕愣愣地听着,想起眼前这人平日里一脸笑嘻嘻的模样,又听他此时不带丝毫感情的叙述,终于迟疑地问道,“诶……你是在讲故事么?”
阿叶听罢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眼神却漫起了一丝苍凉,“恩,是啊,故事还没完,你听我给你讲啊……后来呢,有大夫告诉他,他的肺已经变得很脏很脏了,而且气管儿也不好,所以时不时地就爱犯个毛病什么的。不过他还真是幸运,居然拜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隐士——青云仙翁门下为徒,他师父还教了他一身很厉害的功夫用以调节气脉,所以他的身体就慢慢地恢复了不少。再后来,他就过着平淡逍遥的日子,有了自己喜欢的姑娘,还一心一意地想着娶她进门,可偏偏老天就是不放过他,”阿叶说到一半,忽而转过脸来,对朝夕淡然一笑,“你猜猜,他又怎么了?”
朝夕正听得津津有味,却被阿叶一下子吊住了胃口,于是很配合地应道,“怎么了呢?”
阿叶眼神飘渺,“有人告诉他,他是一个野种,是他最钦佩,最敬仰的父亲大人,跟其他女子偷情生下来的野种。”
朝夕听得连连摇头,“真是可惜了,然后呢?”
阿叶一如既往地笑着,“他不相信。”
“再然后呢?”
阿叶似是很累了,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笑着应道,“没了。”
“没了?”朝夕满腹质疑,嘴里不停地囔囔着,“怎么就没了呢,不可能没了啊,你得说清楚,他不相信,接着做了些什么?”
阿叶摸出了怀囊中的连心结,将它紧紧地攥在自己手心,极其珍爱地沉下目光凝视着。
“真的没了——因为,他最后一次骗了自己的朋友,也骗了自己喜欢的姑娘,那姑娘天真地以为他说的一切计谋都是真的,终于放心地离开了他。”阿叶说着,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朝夕。
烛光映下了一丝投影,他原本明亮的眼睛就在那一抹阴影下,忽而失去了神采。
语气亦变得苦涩难耐:
“接着……他就死了。”
朝夕定定地看着他,终于理解了他的话。
他一边拨弄着灯芯,一边摇头应着,“这故事的结局不好,我得帮他改改。”
阿叶歪头侧望,“那么,你觉得他应该有什么结局呢?”
朝夕倒还真装模作样地思考了半天,终于一拍手,念道,“恩,我就帮他改成……他终于摆脱了命运,然后带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开开心心地远走他方。”
阿叶噗嗤一声笑了,“没看出来啊——你居然这么天真善良,不问世事。”
朝夕却在这一刻显出了十分孩子气的倔强,坚定不移地说道:
“其实,战争和算计,都不该属于他……也不该属于你,阿叶。”
阿叶愣了一下,继而收起笑,慢悠悠地念道: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朝夕将腿一盘,坐在稻草上,十分茫然地摇头,“你怎么忽然吟起诗来了?我不是你国之人,这文绉绉的东西我可听不懂。”
阿叶淡笑着道一句“无妨”,就开始一句一句地解释起来,“这诗是韦庄写的,韦庄本来住在长安附近,后来移居虢州,黄巢起义军攻破长安时,他正来京城应试,目击这座古都的兴替盛衰,抚今伤昔,写下了这首七律。这诗表面上看是在怀念从前的骄奢****,醉生梦死,实意却是暗中讽刺贵族追欢逐乐、笙歌达旦的奢靡生活,并且笔锋直指宫廷,以华绮侧艳之辞,寄感慨遥深之志。”
朝夕连连摆手,“你讲简单点儿,我还是听不太明白。”
阿叶随口念一声,“比鹏儿还笨,”继而顿了顿,又道,“这么说罢,写这首诗的人,恨自己所处的年代,也恨当时腐败的朝政。”
朝夕又是一拍手,“你早点这么说我不就明白了——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年代,就可以吟这首诗?”
阿叶随意地点点头。
朝夕呵呵一笑,“那你教我罢,我也往自个儿的肚子里填点墨水。”
阿叶本是发病之后身体不适,实在懒得教人学诗,但这夜深人静,烦事多多,朝夕又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于是他想,自己临死之前骗了这么多人,教授给别人一点儿知识,待自己下了黄泉或许还能心安一些,念此,他轻咳一下清了清声音,便一句一句地教朝夕念了起来。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
夜下轻风四起,两个声音彼此交织,回荡。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啊,露桃花,什么来着?”
“笨死了,是‘露桃花里不知秋’啊……”
当然,还会有时不时的吵骂声,这应该早已让人习以为常。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
这就是他二十岁的生日。
漫漫长夜,他已不再是当初的桀骜少年。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可是——
离人因谁梦,东水为谁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