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黄黍 (2)
案子的事谈完,他们之间的话题似乎也终止了。一时间,屋内又恢复了安静,只余案桌头的檀香还在袅袅燃着。
见气氛有些尴尬,骆小远便想要告辞。可一抬头却见师父一身青白色的道袍虽一尘不染,可许是穿了些年头了,有些线头竟已脱落下来。师父分明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生活单调如一,除了捉妖制鬼外,便是采药施医,这小半生似乎总是在为别人而活,从不曾为过自己,如今就连一件普通的道袍都只是缝缝补补地将就着。为什么他总是在将就……想至此,顿时觉得心头上蒙上些许微尘,让她不禁有些心酸之意。
她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地伸手拉过他的衣角,攥在手心,像是曾经做过的那般娴熟。白沉一怔,抬眸看她,讶异的神情中闪过一丝异样。
“师父,你的衣袖又破了,我给你补补吧。”她话在心头,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在山上的时候,她便时常给他缝补衣服,从刚开始的歪歪扭扭到后来的熟练工整,她竟也精进不少。如今一晃,业已时隔许久,师父的身边已有了一个阿九师妹,她实在不知道这衣服是不是还是只属于她补的。
哪知师父低下头,脸颊微红,薄唇轻抿,扯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轻声道:“好。”
这……师父是在害羞吗?
骆小远不敢细想,也不敢再自作多情,只是匆匆忙忙地上前一把扒下师父身上的道袍,而后便赶紧夺路而逃了。直到回到自己的房中,她才心绪难平地抚着那件道袍轻喘,唯恐自己再多呆一刻便又要心猿意马了。
骆小远拿起道袍放置鼻尖轻轻一嗅,果真还是有股淡淡的冷香。看来师父对周遭之人依旧十分抗拒,若不然早可断了那冷香丸。冷香丸虽有护体之效,可毕竟是药三分毒,这长年累月的服用,还是会伤身的。记得她在山上的那段时日,师父曾有一段时间停用了冷香丸,如今她不在了,他竟又开始了吗?
唉,他虽法术高强、恍若天人,可这避世的性格却十足像个孤僻的孩子。
她轻叹一声便去寻针线,好不容易在柜子里发现一堆杂乱交错的针线,却眼见的发现了一块铜钱大小的东西,取出来后细细一瞧,才发现是块翡翠,一块被她遗忘在此的翡翠。
这块翡翠是段朗月送的,当初她本想佩戴起来,可因华心的赌气便不了了之了。如今翡翠再现,师父却也……再次出现在她的身边。她低头看了看搭在左臂上的道袍,又看了看那块静静躺在手心的翡翠,心下又是两难。
这一夜,她掌灯未眠,补了一宿的衣衫,想了一晚的心事。直到天际露白,她都未能将心事想通。至于衣衫,许久不补,针法也有些疏浅了,针脚虽还平整,但也大不如前了。想来,世事有时候便是这般,许多已放下的东西想要再提起来,势必会困难许多。
一夜未睡,她顶着熊猫眼去找师父,打算将道袍还给他。可才到了他的房门口便见木门自行打开,出来的却不是师父,而是那九公主。
骆小远心底顿时一沉,僵笑着将道袍递了过去,“这是师父的衣物,我已经补好了。麻烦公主替我转交给他吧。我……我不打扰你们了。”说完,她转身便走。
流年喊住她,又上前几步将手中的道袍再次放回到她的手中,淡然一笑:“既然是你替师兄补的,自然由你归还,怎能假手于人。”
骆小远低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衣衫,不说话。
“你莫要误会了。”流年看着她,道,“师兄一早便随童捕头去一瓦村查案了,我也不过是方才路过他的房间才顺道查看下案卷。”
原来,只是这样啊?害她还以为……还以为他们两人一晚上都在一起。
骆小远自知自己思想龌龊,顿觉有些歉意,抬头呵呵一笑:“我也不是怀疑什么,公主不要介怀。”
她摇头一笑,“我已说过,你可以称我流年。”
骆小远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能喊出口,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这辈分不可乱。”
流年沉静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失望,随后轻叹一口气,笑道:“你始终未将我视作朋友。”
骆小远没有回答。其实公主说错了,当她在采药时第二次遇见她时,是曾经奢望过与之做朋友的。奈何要做她的朋友实在是代价太大,需得让出师父才能换得友谊,恕她没有这样的肚量。而百鬼林流民一战,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公主更是心生惧意,莫说朋友了,即便是普通的交往,她都不敢高攀。
流年见她不语,也不再看她,只是微转过脸看向不远处,失焦的眼神似是定定地落在了某一处。她轻声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骆小远听:“我自幼便有窥得先机的能力,可以得知过去未来。宫廷巫师告诉我父皇,说我天赋异禀,是上天降与皇室的瑰宝,必能庇佑大宣昌盛。”说到此处,她露出几分嘲讽的笑意,“彼时,我的父皇尚未登基,他听闻此言欢喜异常,将我捧在手心,视作掌上明珠。比起其他的兄弟姐妹,我得到的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宠爱,然而,这份宠爱却在我七岁那年戛然而止。”
“我还清楚的记得,当我指着我父皇的最喜爱的宠妾说她明日将死时,大家都用十分惊恐的眼神望着我。结果第二日……她真的死了,失足掉落湖中,不止她,死的还有她腹中的胎儿,我的弟弟。”
她唇间的笑意慢慢消失,替代的是一分落寞。
“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父皇和母后看我时的神情。抗拒、惊恐、害怕、不舍……许多许多,那时我尚是年幼,还看不懂太多东西。之后我便被送往师父那,直到如今我都未能再看见他们。甚至……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或许,这便是天机泄露的下场,让我不再有亲情之念。”
骆小远突然觉得这个公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无忧,正要出声安慰去听她继续说道:“本以为自此便能了无牵挂,可我遇见了师父,遇见了……师兄。所有人都以为像我这样的怪物是没有感情的,可我当时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再也看不见爹娘时也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那时候的师兄会拉着我满山跑,会吹笛子哄我开心,还会教我许多法术。”说到动情处,她的眼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温柔缱绻,“师兄是那么完美的人,我必须变得更强才配与他站在一起。所以十八岁学成后,我便下山游历,只期盼有一****也能与之并肩。只是,我没有料到的是,待我回来后,师兄身边却多了一个你。”
诶?骆小远很想打断她,这个台词不是应该由她来说的么?怎么反过来了?
“我自认从未做过有愧于良心的事,然而百鬼林那一战……”她顿了顿,语气中略带苦涩,“或许从一开始,我便错了。师兄他需要的未必是一个可以和他并肩作战的人,也许他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让他快乐的人。”
骆小远有些不明白。百鬼林那一战她替师父挡下一耙,分明是立了大功。当然……也间接致使师父将自己赶下山。可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错事,为何她的神情看起来竟有几分愧色?
想至此,她大胆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得十分苦涩:“师父心中最看重的还是你,不然也不会赶我下山了。”
流年怔了怔,转过头看向她,定定地看了许久后方无奈一笑:“你终究还是未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骆小远想要开口问清楚,却听她突然问道:“那日与你一道出现在一瓦村的男人是谁?”
骆小远狐疑地看着她。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童大哥已回答了,如今怎么又问。
流年见她疑惑,继续问:“我只是想知道他叫什么。”
“哦,他叫段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