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细。”吴天泽走了几步,嘴巴里咕哝道,声音很轻;吴天玉耳朵尖,听见了,立马回道:“谁奸细了?我没奸细。……是你自己说好的,捉一只螳螂给我。我说好的。你不捉好了。你不捉,我去捉。”吴天泽拦住吴天玉,嬉皮笑脸道:“我捉,我去捉给你!你不说,你不奸细。”
“嗯。”
吴天泽溜到园子里捉螳螂,把种植花草的盆子翻乱了,捉到一只个头还小的螳螂,双手握住,呼叫妹妹拿盆出来。吴天玉从楼道栏杆处探出头,一看吴天泽在下面喊她,一副着急的样子,自己也跟着心急起来。她转身一头冲进父亲的画室,一看父亲不在,就拿了画桌上的笔洗直奔楼下去。那笔洗是清朝雍正年间官窑斗彩瓷器,吴元厚谁都不让碰;阿仲每天要帮老爷整理画室,但是这个笔洗换水,吴元厚一定要自己来。
吴太太走到客厅楼梯口跟丫头明香说话,一转眼看见女儿双手捧着笔洗从楼上急步下来,吓得脸色煞白,大叫一声:“慢!”吴天玉一惊,一脚踏空楼梯侧身从楼梯半当中滚下来,差一点失手将笔洗掉在地上。
吴元厚洗好澡出来,见女儿哭泣,便哄女儿,问道:“出了什么事啊?”吴太太喘一口气,说:“天玉刚才差一点闯大祸!”
吴元厚听完事情经过,一拍脑袋,手一甩说道:“这个不怪天玉,这个要怪天泽!是他胡闹!谁叫他胡闹的!”随即叫阿仲把少爷叫来,拿木尺狠狠打儿子手心。吴太太看不过去,脸拉长了,说道:“老爷这一回宠女儿宠得没道理。”
“怎么没道理?”吴元厚说:“天玉有什么错?这是天泽的错!他不待在书房里,跑到园子里折腾什么?我叫他待在书房里练字、画画,他就必须待在书房里给我练,给我画!‘养不教,父之过。’老话说得好,女儿宠点没关系,儿子宠不得。我在家里教育儿子,你在跟我说宠女儿,这是两回事儿。”吴太太说:“老爷说这是两回事儿,我说是一回事儿。今天明明是女儿动了笔洗,要打,就要打她手心,这是道理。儿子没拿笔洗,老爷打他手心,——这是什么道理?有什么道理?老爷你这样做,不是在教育儿子,是在折腾儿子。这样下去,我要把儿子送到外面学堂去读书,他不能待在家里,由着老爷的性子和脾气说打就打,说罚就罚。”吴元厚手一摆回道:“你啊,别跟我说什么道理,别争吵。儿子给我待在家里读书练字画画,这是吴门传统。我是不会放他到外面去读什么学堂的。别的好说,这一步,我不让,没商量。你说没用!”吴太太叫儿子赶紧走开,一边流眼泪,说道:“这个儿子我不管了,你管!”吴元厚听了,立刻叫用人传话:“阿仲,你去跟少爷说,就说我说的,叫他待在书房里不准出来,练毛笔字!”
吃过晚饭,吴太太到房间里跟吴元厚说闲话,想起来说道:“老爷,我今天真的弄不懂,我说你心里明知道那幅画不是真的,你后来对儿子说‘假的’,你为什么要买下来呢?你不说,我说,你买下来也算了。这回头又拿儿子问罪,又是教训,又是打,又是罚!你有个什么道理?”吴元厚回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这个你就不要多问了。”吴太太还是想问个明白。吴元厚脱下衣服,一边说道:“我有点累了,不想说话。今天我想早点睡觉。”
……
这天晚上朱红请庞为然吃饭,叫了黄包车去得鲜楼;饭后安排他到苏州碧云坊同春楼尽兴。“同春楼是苏州最好的青楼。”朱红说,“那个地方高级,女人个个标致得很,多半懂琴棋书画、评弹、昆曲,那些女人的味道要你相信。”
庞为然一听欣然道:“男人嘛,晚上要尽个兴。”朱红听了一笑,说道:“庞先生,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在同春楼里尽个兴。”
“这个‘性’,彼此彼此……”庞为然微笑道。
“不,”朱红伸出一个手指头摆来摆去,似笑非笑道:“庞先生,你方才说的这个‘性’,你是你,我是我,清爽得很。我现在就跟你庞先生说好了,我晚上不在外面过夜,我是要回家的。今晚,我陪你庞先生听完昆曲《牡丹亭》一个片段,我就告辞,留庞先生一个人自便。”说话间,人已经进了同春楼。
同春楼当家的徐娘领来两个窈窕女子,庞为然眼睛一亮,点头道:“就这两个,好!”徐娘颔首微笑,轻声对两位姑娘说:“去吧,先陪两位先生到后面水榭听戏,然后到楼上去。”两姑娘会意道:“好的。”
听了一折戏,徐娘款步走过来示意那两位姑娘陪两位先生上楼,接着对朱红说道:“红哥,你有一段日子没来了。今天晚上看你也有兴致,也到楼上去休息一下?”朱红一听,手一摆回道:“我就不了。徐娘,我你是知道的。我是带客人来。我马上就走,回家。我看时辰已经不早了。”这时候庞为然凑到朱红耳朵边上说道:“红哥你不要,这两个我要了。”朱红一怔,脸转过来嘴巴里叽里咕噜道:“庞先生,你今天夜里要,要两个?”
“是。”
“好吧,”徐娘瞟了庞为然一眼,含笑说道:“那就叫两位姑娘今晚合起来陪这位先生。”朱红听了嘴巴一撇嘀咕道:“这个钱要多出一个份子了。”这话好像是说给自个儿听,又像是说给边上的徐娘、庞为然听的。眼瞅着庞为然左右手搭住两个姑娘上楼去,朱红迟疑了片刻,便将先前收庞为然的那个红包卷原封不动拿出来,手一掂,给徐娘。徐娘接手,轻声说道:“红哥给多了。红哥每次带客人来,出手,我是有数的。”
“给。”
朱红顿了一下,手一抬接着说道:“徐娘,人家习惯说,多退少补。我呢习惯说,少了补,多了不用退。”说罢,后退一步,略一躬身告辞。徐娘说:“我来送送你……”说着,陪朱红走出水榭,绕过池塘往前厅去。
同春楼前厅楼面管事的阿奔隔着花窗看见徐娘陪一位客人过来;待到人走近了看清楚是熟客,阿奔趋步迎上去,点头哈腰打招呼:“哟,红哥来了。好,红哥来了生意就好……”朱红见了这个家伙,不欢喜,也不讨厌,眉头稍一皱,跟他对了一眼,似笑非笑点个头,就算应付了。朱红不停步,朝门口走。
“红哥怎么,走了?”阿奔转身跟上去,一边说道:“哎呀,红哥怎么来了就要走,不在这里过夜了?”
朱红突然停住脚步一转脸,嘴巴一撇道:“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在这里过夜了?”阿奔一个闪身避让,差一点两人身体碰了。朱红瞟了徐娘一眼,接着说道:“徐娘是知道的,我每次到这里来,吃一杯茶,听听戏曲如此而已。”
“阿奔,”徐娘使了个眼神,说,“到外头去叫一辆车。”
“是。”
阿奔应声去了。朱红转过身来,手一抬,说:“徐娘留步。”徐娘略作一个欠身,说道:“红哥要常来哦。”朱红看着徐娘眼睛,头一点右手朝自个儿额头正面上一碰,紧接着一哈腰,手从额头上拿下来向前一舒展,拔脚就走。
寻访笔记2
我最初的寻访不是从吴家老宅开始的。
我的第一个寻访点是民国时期的青楼——同春楼。
我曾经寻访过不少从旧社会过来的人。
这里所谓的“过来的人”指的是在民国时期曾经光顾过那个高级青楼的人,和那些曾经被那些人光顾过的女人。寻访这些人之后,我获得两个印象:
一是这些人大多数在那个时代受过比较好的教育,家庭背景也好;有钱,其中有些人很有钱。二是这些人有选择地去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的文化享受的吸引力和基于文化品质、素质完美结合起来的女性美色吸引力并存,有同时相得益彰于“性”的品尝魅力。如果那个地方仅仅以“性”来招揽生意,对于上述那些人来说,恐怕是黯然失“色”的。具有文化讲究的货色好,是要付大价钱的。故事发展下去可略见一斑。故事的“由头”是由非常文化的字画起,其中的几个重要人物跟当时的同春楼女子实在是脱不了干系。这个故事开头已经出现的吴天泽现在还小,那年才十二岁,等他长大了以后再说。
从寻访的第一个点青楼开始,到寻访的第二个点唐楼——此楼非彼楼,我的寻访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寻访的人物也逐渐跟进了。
我在过去的寻访中曾经面临过一个最大的难题:
如果我纪实写,不管是已经去世的,还是那些活着的人,包括他们的后人,他们允许我纪实写吗?说文化可以,说别的恐怕不好……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文化,是历史流传下来的字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