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骂你,”吴天玉头一歪道,“我妈欢喜我还来及呢。”说着,嘻嘻哈哈走进内房间。吴太太正在里边开箱子拿几件衣服出来,见女儿进来,抬头道:“野出去回来了?进门的时候有没有看钟啊,现在几点了?一大早出去到这个时候才回来,也不晓得时间。你呀,只要一出去,就像个风筝断了线似的,没人拉你的线,你就尽管飘远了去。我说别人家小姐不会像你这个样子。今天上海的傅先生来了。他说女儿要富养,要待在家里,不好出去野的。”
“妈,天泽回来啦?”吴天玉这会儿心里想着唐小姐的事儿,刚才听明香有假没真地说,便急于想知道。
“嗯。”吴太太一边拿了件旗袍试在身上看样子,说道,“哎,玉啊,你看妈妈穿这件旗袍怎么样?”
“哦,我有话要跟他说。”吴天玉说着便转身走。吴太太拦住女儿,一边喊明香进来,说道:“玉啊你急什么,等等去,帮妈妈看看旗袍。”明香在外屋收拾东西,这时候进来,一看那件旗袍,说道:“好看,太太穿了好看。就是面料花色显了点,给小姐穿倒是蛮好的。”吴天玉听了,双手往后一背,在她母亲和明香身边绕个圈子,一边走着说道:“哎,这件旗袍给明香穿好看。哦,对了,今天我在城里看见一个少奶奶,人样子长得跟明香蛮像的,穿着花色旗袍,走起路来一扭一扭;那个腰和下面的屁股好看得很。我说啊,明香穿上这件旗袍呢,肯定要比那个少奶奶还要好看。真的,不骗你。”说罢,冲明香“嘿嘿嘿”笑,完了一个急转身跑出去。
“这么说我有点老了。”吴太太叹一口气,放下那件显眼的旗袍,又从箱子里挑出一件稍微深色的旗袍。“太太一点不老。”明香道,“太太看上去好像一直没变,一直是这个样子,看不出来年纪。”明香眼睛一闪,接着说道:“太太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还是跟以前一样,皮肤紧紧的。”“谁说的,要么你说的。”吴太太道,“你过来看看,我这眼角边上有点皱纹了,细细的有一点了,凑近了细看,就能看出来。”
“没有啊,太太。”明香凑近一看,摇头说道,“我是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外面人家见了太太,都说太太保养得好,一点不见老。”
“还不老啊,儿子女儿都这么大了。要是天泽马上讨女人,玉儿嫁人,眼睛一眨我就要做奶奶了。”明香听了一笑:“太太做少奶奶的时候还在眼前呢。我记得那时候我九岁,刚到府上来,那时候太太看样子年轻漂亮哦。后来一直是这个样子,身材好像一直到现在没变。”
“就你这个丫头嘴巴会说话。”吴太太说着,一边照大镜子,眼瞅着镜子里的明香,说道,“哎,明香,我看你苗条得很,打扮打扮蛮好看的。你啊天生就是个美人坯子,从小就漂亮,讨人欢喜。”“是太太待我好。”明香立在吴太太身边,人在镜子里,说道,“我吃得好,穿得好;做丫头的事情,过的是小姐的日子,全是因了太太欢喜我。所以啊,我跟着太太,侍候太太一辈子。”
“哎,那不行。”吴太太顺手拿了件缎子旗袍递给明香,一边说道,“这是我以前穿的,只穿了一两次。那时候胖了瘦跟你现在差不多,合你的身。待会儿你穿上这件试试。我呢,说好了要帮你张罗那个事的。哦,你这会儿不想说,就不说。唉,你这个丫头不急,倒是我着急了。儿子还没娶媳妇,女儿还没嫁人,先操心丫头。明香你说是不是?——笑,说起来好笑是么?”
明香试穿旗袍,一边跟吴太太说闲话;吴太太叫明香转过身子,让她看看样子,说道:“嗯,明香,这件旗袍就你穿了合身,蛮好看的。给你穿了。回头再给你挑一件,轮着替换。过些日子,等空了些,我到城里去给你剪些好看的绸缎料子回来,帮你再做两身好看的,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看了舒服。”
“太太,别——”明香慌了摆手说道,“太太说笑了。我是丫头。哪里见过人家府上丫头穿旗袍的?给人家看见了要说话的,一个用人丫头,昏了头了,穿了旗袍怎么做事情?怕羞煞我了。”
“没事的。”吴太太一笑说道,“丫头怎么了?哦,丫头就不是姑娘,就不是女人?女人要穿得好,要的。明香你穿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哎,以前你不是听小姐说我封建么?其实啊我封建得很。按我说呢,我叫自个儿家里的丫头穿旗袍,就是要逼着你给我穿,穿给我看。你说封建啵?”
吴太太叫明香穿着旗袍走几步看看,点头道:“嗯,不错。”手一抬说道:“我们啊,关起门来在家里自由,人家外面管不着!”明香听了,一股暖流瞬间通过全身,心里有说不出的焐心。一会儿她跟吴太太说起小时候在乡下,家里穷,一年到头吃不饱,没有什么衣裳穿,到了天寒地冻自个儿就像外头树上的叶子冷得发抖,赶着家里灶头上生火取暖……说到伤心处,明香忍不住哭起来。吴太太哄她不哭,安慰了一番之后,叫她把房门关起来,关照她出去打听一个人……
吴天玉到吴天泽书房,推门进去喊“哥”,一看,里边没人,心里想他大概在阿延那里,便转身往潘道延画室去。进门一看,天泽不在,阿延也不在。
吴天玉心里嘀咕他们俩人呢?回头往园子里跑,看见阿仲在花房外头修剪植物,问道:“阿仲,天泽回来了是吧?”阿仲转脸回道:“是啊,少爷回来了。”
“他现在人呢?”
阿仲回道:“少爷到外头去洗澡了。他跟我讲,不想在家里洗澡,要去镇上的澡堂子泡一把。他出去一会儿了。就要回来的。”
“那阿延呢?他也跟着一道去了?”
“没有。阿延在楼上,在老爷画室里。老爷他——”
吴天玉一看阿仲说话神色不对,问道:“什么事情?我爹怎么了?”“这个我不晓得。”阿仲摇头道,随即嘴巴一努,头一摆给天玉一个眼神:“小姐要么到楼上去看看。”吴天玉一听,回头快步往楼上去。
走到画室门口,见画室门虚掩着,里边的声音传出来,吴天玉听了,不禁骇然一怔,倒吸一口冷气,心里突突跳,因此在门外头迟疑一会儿。她刚想推门进去,这时候只听见里边“啪”一下掼杯子,父亲突然咆哮道:“混账东西!你这样做,不配做我的学生,不配待在我家里,更不配留在吴门!”顿了一下,父亲接着说道:“你,你给我走,走——!”
吴天玉轻轻推门;那扇门臼头好像紧得很,发出“吱嘎吱嘎”声。吴元厚一转眼,见女儿立在门口,不觉伸手抹一下额头上的虚汗,颤声问道:“你来做什么,啊?……”说着,身子一晃几乎跌倒,踉跄几步扶住画桌。吴天玉赶紧上去把父亲扶到椅子上坐。见潘道延跪在地上,吴天玉心里边一阵难过,止不住眼泪滴下来,泣声说道:“阿延,你怎么这个样子哦。我听了心里闷。你怎么不说话呢。我爹问你话,你说呀,怎么回事儿啊,现在跟我爹认错么,啊?”完了,吴天玉转过身来,眼泪汪汪看着父亲,说道:“爹,你也别发那么大脾气么。你对阿延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的。你有话跟他慢慢说么……”
“还要说什么,啊?”吴元厚脸色铁青,嘴唇翕动道,“我现在一句也不想多说了。我现在就想问一句,阿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潘道延跪在那里死不开口。吴天玉发急道:“阿延,你说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不说,我爹不会原谅你的!你说啊,我帮你求情了。”吴天玉哽咽说着,眼泪滚珠似的落下来。
“我……”潘道延欲言又止,这会儿总算把头抬起来了,眼瞅着吴天玉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边一阵酸楚,泣不成声,“是我。先生的吴中山水、水——我临临摹了。落款,我。那次,上次,我爹来,说,说我娘病病得厉害。抓药,要的。我,没办法。憋在心里头,没一点办法。我……家里来信,来信说,说我娘的病不不见好,病重了。我——不是人,不是人,是混账!先生说了,是混混账。”潘道延说到这里,失声痛哭,伏地磕头,泪如雨下。
这时候吴元厚才想起来,前些日子潘道延有点不正常,原来不完全是因为跟天玉闹别扭,其中隐情被忽略了。吴天玉听了已是泪流满面,回头看父亲,轻轻地叫了声“爹”,心里想为潘道延说话求情,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吴元厚一脸木讷,瘫坐在椅子上沉吟半天,一转脸对潘道延说道:“唉,这个事情你怎么不早说呢。你娘身体不大好,我晓得。我当时叫你回去一趟看看,给你钱,你为什么不拿呢!”
说罢,吴元厚长长吁了一口气,手一抬说道:“天玉,把阿延拉起来。我说阿延,你明天早点起来,坐车赶回去看看你母亲。”
“嗯。”吴天玉替潘道延点头道。
“你们先下去吧。”吴元厚摆了摆手“唉”了一声。眼瞅着女儿把潘道延拉起来一道走了,吴元厚立起来在画室里踱步踱了一个来回,然后坐下来,身子仰靠在椅背上闭了一会儿眼睛,渐渐恢复到平常状态。
这天晚上吃晚饭,一家人无话可说。
吴天泽匆匆扒了一碗饭,立起来就走,说:“我回书房。”潘道延没有出来吃饭,吴太太催女儿去叫他来吃饭。吴天玉说:“阿延睡了,好像有点不舒服。”吴太太不清楚潘道延的事儿,饭桌上也没人提起,她也不多问,便由着他去了。吴元厚一个人吃闷酒,觉着没劲儿,把阿仲喊过来一道吃酒;两个人说了些园子里的植物,盆景。明香晚饭之前出去办一点事情,还没回来。阿仲看天色晚了有点担心。吴太太说:“没事儿,明香一会儿就要回来的。”
吴天泽听说潘道延有点不舒服,先去潘道延房间看看。门没关,吴天泽推门进去喊了两声“阿延,阿延”,见他没反应,走到床边一看,这小子睡着了。吴天泽心里有点纳闷,嘀咕道:“阿延早睡,从来没有过的事儿,除非生病。”吴天泽伸手摸一下潘道延额头,没事儿,就悄悄地离开了。
吴天泽到外面伸了个懒腰,觉着自己也乏了,也想早点睡觉,随即走到自己房间,脱了衣服;一想不对,赶紧穿上,奔自个儿书房去。
他到了书房里,铺开宣纸;眼下要写的东西在外头澡堂子泡在大水池里已经想好了,这会儿不用多想,便挥毫疾书:
本应传承家道,然心不情愿,硬逼从之,非当下民主倡导也。
离家月余,见识渐长。长思以为,吾等非等闲之辈,当以外出自谋生路为己任,而非家教云云生来必吴门道行之。今叛道而驰,不可定说不孝、不遵,实乃求索独立人之道。祈父母大人准儿放行,叩谢。
天泽即日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