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泽一气呵成写完,把笔一扔,看一遍,觉着自己心里要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他想明天一早起来把这篇东西塞到父亲的画室里,让父亲看了,回头给个说法。这时候吴天玉进来,叫了一声“哥”,走到画桌边一看,“哇”一声道:“这幅字写得漂亮哦。”被妹妹这么一说,吴天泽突然间觉得:“哎,这幅字,你还别说,真的写得可以哦。布局自然,行书笔墨浓淡相宜,通篇贯气,力透纸背。哎咿呀,哈!天玉,你看这幅字,内容写得好坏狗屁不通,先不去说他,就说这书法怎么样?不错吧?”
“嗯,不错。”吴天玉头一点,翘起大拇指。
“何止不错,那是很不错的。”吴天泽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头一歪“哈”一声道,“不是吹,你看这幅字,阿延就写不出来。不信?明天叫他写一幅,拿出来比比看?”“你就自己吹吧。”吴天玉嬉道,一边又看这幅字;这一看细读内容。完了头一抬说道:“哥,你要出去谋生?你到外面去做什么事儿?不会再去跟人家赌吧?”
“瞎说什么,”吴天泽面孔一拉,说道,“那个我不玩了。跟人家打牌是偶尔闹了玩的,不是谋生。谋生是什么,你晓得啵?你晓得个屁!天玉,我今天告诉你吧,这谋生,就是笼子里的鸟自个儿飞出去,懂了吧?哦,你听不懂。”吴天泽“哈”一声,接着说道:“我跟你再说一个事儿,你就懂了。天玉,你还记得从前我们家里的那只鹩哥吗?”
“记得哦,它从笼子里飞掉了。怎么了?”
“我现在告诉你,天玉,它,不是自个儿飞掉的,是我打开笼子门把它放跑的。它开始的时候,待在笼子里头不肯出来;后来我哈一声,把它给惊吓了,在笼子里撞来撞去的,突然它撞到笼子门口,一看,没东西拦住它,它就一个扑腾飞出来,飞掉了。没了。现在,是死是活,不晓得。反正它再也没有回来。这就是谋生,知道啵?”
“好啊,天泽!你知道那鹩哥是我们家的心肝宝贝,原来是你那天夜里把它放跑的。为这个事儿我哭了几次。阿延出去找,淋了雨,回来生病。你现在跟我说谋生?说你谋杀鹩哥还差不多。你要知道人家家里养的鹩哥一飞出去,断水断食,就活不成!”
“它可以自己找,这就是谋生……”
“我不跟你说鸟了。”吴天玉眼圈一红,手一摆说道,“你别谋生谋生。刚才爹跟我说了,说你不想画画,说你不想当画家,要去上海。哥,这不行。你还记得顾大献么?他那个时候到我们家里来,他说过,你将来是个书画家,是个大书画家。爹说了,这是顾大献的吉言,就指望你呢!”
“不要指望我——”
“要的。”
吴天泽眼睛一瞪,“哈”一声道:“你去跟阿延说要的,不要来跟我说。跟我说没用。我已经想好了,就等着笼子门口没东西拦住我;明天早上爹看了我写的东西,把门一打开,我就飞掉喽。”
“吴天泽,你想得美!我跟爹说了,不准!”
“你说不准?——你说有什么用?脚长在我腿上,你拦不住。别说你,家里谁都拦不住。”
“那唐小姐呢?我叫唐小姐拦住你,除非你不在乎她,不欢喜她。”
“唐小姐怎么了?她还好吗?”
“好,人家惦记你,就等着你回来碰头呢。今天我去,她还在问,你哥哥几时回来?我跟她说,出去一个多月了,该回来了。他一回来就会来看你的。”
“哦,是要找个时间去看看她。哎,你跟她说起我出去了怎么说的?说我坏话了,是吧?完了。”
“我怎么会说你坏话。我跟唐小姐说,你出去写生了。”
“哎——这个说法好,比说谋生好。”
吴天玉听了,嘴巴一撅道:“人家唐小姐在等着你哎——哥,我告诉你,唐小姐真的不错,是很不错,好得很。唐小姐心里中意你,我看出来了。但是你对唐小姐是不是中意,我现在看不出来。你自己想好了,别到时候后悔来不及。我说唐小姐真的是蛮好了,换了别的小姐早就不睬你了。”
吴天泽不觉一笑:“好了,你要是急着给唐小姐回话,就跟她这么说吧,就说,哦,不用说,就把我现在写的这幅字送给她;等明天爹看了以后,就把这幅字送给唐小姐,一是表示歉意;这个二就是,她看了上面写的也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回头见面也好说话。你说这个主意好不好?就这么说了,不为难你吧?”
吴天玉一想,回道:“你想出去谋生,爹不会准。没人给你打开鸟笼门,我看你去撞吧,撞来撞去的有什么好处?”吴天玉说罢,转身就走。
这一天吴家人似乎都有点累了,睡觉比平日早了些。
吴太太睡觉前看见阿仲在客厅门廊外头,便走过去问道:“阿仲,你在这里走来走去的做什么啊?还不去睡觉?”“哦,太太,”阿仲转过身来回道,“我在等明香回来,给她开门。”
“不用等,”吴太太手一摆说道,“她带了后门钥匙。”阿仲听了一愣,脸上发讪说道:“太太你们先睡吧,我再等一会儿。”眼瞅着吴太太往里头去了,阿仲心里嘀咕道:“这么多年,明香从未有过一个人出去,到这么晚还不回来;也没听说过家里丫头出去带后门钥匙。”一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半,阿仲到后院去转一圈。
这时候一辆马车把明香送到吴家后门。
那个车夫年纪不大,头一歪,眼瞅着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下了车,从一个大宅子的后门进去,心里猜想大概不是什么好事儿。一路上他就在想,自己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怪事儿;在同春楼外头看见这个小女人从里边出来,当时就觉着奇怪。同春楼进进出出的一般全是男人;虽说里边的姑娘也有晚上出客的,被一些有钱的大客人包了送过去接过去唱堂会,但是看这个小女人不像是做这一行的,说话走路的样子蛮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少奶奶,或者是姨太太。那个车夫怔了一歇,吹一声口哨,将马车掉头返回;马蹄声嗒嗒嗒的由近而远,给寂静的夜晚平添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意境。
阿仲在后院里突然看见一个女人闪进来,月光下一看,眼睛一跳;他晃了晃头,好像眩晕得像个傻瓜似的翕动嘴巴,一时间连话也不会说了。
明香径直往自己房间去,阿仲神使鬼差地跟过去。到了房间里头,阿仲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你吃过了没有?”明香走到镜子前照镜子,一边说道:“还没吃呢。”这时候阿仲站在明香身后隔着好几步,眼眸子在明香的后背上上下移动看她身上穿的旗袍,看她的头发,看她的腰,最后盯着明香的屁股看。明香突然转过身来眼波一送,轻声说道:“我这会儿要换衣服了。你帮我去热点吃的端过来。”阿仲答应做了。之后,便回到自个儿房间睡觉去。
这天夜里,明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想着女人青春难受,便想着自我安慰。待到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又觉着那个做的东西没有血肉。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她像中了邪似的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往阿仲房间去。
园子里黑黝黝的,半个玻璃片似的月亮盯着一个身影飘忽的女人。她蹑手蹑脚穿过通向后院的过道,一眼望见那一尊太湖石假山泛着青光,背后的屋子黑白笼统的。忽见一只野猫踅摸到屋子顶上,“喵儿”一声蹿到围墙上,她吓得身子一抖,快走几步贴到那屋子门上。
阿仲睡的房间从不上锁,推开门进去便是;她轻轻地摸到里头,脱下衣服就往阿仲的被窝里钻。这是明香长到二十一岁头一次光着身子抱住男人;这会儿心里骚动、复杂、义无反顾的忘我放肆可想而知。阿仲被这突如其来的女人惊醒得不知所措。阿仲活到三十六岁头一次被女人碰。这是他头一次碰女人。在过去的日子里阿仲心里想女人,偷偷去过城里的堂子。但是到了那里他心里往往又虚得慌,生怕自己染上那些犯忌的毛病,要是回来出丑了,在主人家里没脸,不好交代;再就是,到头来还是手捂着口袋不舍得花钱。
阿仲一会儿手忙脚乱,像个什么也不懂的大笨蛋,惹得明香只好主动先用两只手来暗示他。阿仲跟着做,先亲嘴;接着慢慢地轻轻地把奶子揉了。完了,手一路哆嗦下去,摸索到下面的小门口;阿仲心里紧张,忒急,被明香暗示得血管爆了,一个对口就发急了往里边去。
阿仲先前没碰过别的女人,没比过;他想旧书上说的那个“无与伦比”大概就是眼下的这个意思。这个意思,就这么意思到了。明香也从来没有受用过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不是个东西。这个男人,不是她孤独、寂寞难耐一个人用来做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不是一个男人活生生的东西,看样子虚伪得很,没有感情,没有体温,没有人性,没有根子,而现在与自个儿融为一体的这个男人的根子,教她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这时候明香浑身颤抖,咬住嘴唇忍不住呻吟……这时候阿仲好像控制不住了。他想,自个儿便是吾家老爷写字作画用的那枝毛笔杆子,到了该写字该画画的时候,就会毫不迟疑地听从主人的意思挥毫疾书,以将积蓄了太久的想法发泄到好比从天上飘下来的宣纸上。
完了。阿仲伸手捞一把身体下面,光着屁股下来擦洋火凑近一看,随即返身爬到床上,咕哝道:“怎么不见红?”
“你要红做什么?”明香拍掉阿仲的手,嗔道,“我是黄花闺女,就像园子里的海棠花,还不够你红啊?”
“那,红呢?”
“大概是拿东西做掉了。”
“嘿,我原来心里想着见红呢。”
“我咬你一口就有了。”
两人披着被子坐在床上说悄悄话。“明香,你今天晚上到哪边去的?”阿仲突然问道。明香一听,掀掉被子穿衣服,一边说道:“我要过去了。今天晚上的事情我是不会讲的。”
寻访笔记26
我的想象有时候受到一定限制……
那天吴有箴先生问我:“你到底是想纪实写呢,还是想写一个编出来的故事?”
“故事。”
“那好,”吴有箴先生说,“我问你,故事是不是小说?小说是不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加以想象虚构?”他突然笑起来说:“这不是废话么。”
“是的。”我说,“不过我的问题是,事实已经不完全是我想象的事实了。我在寻访中的记录是今天的我很难想象的。我琢磨着我寻访的有些东西是真的吗?假如是,我为什么要想象呢?假如不是,我为什么不可以想象?”
“哈,”吴有箴先生说,“如果你寻访记录的东西是真的,那么你的想象就是假的。反过来说,如果你寻访记录的东西是假的,那么你想象的东西就是真的。”
我想……
我在寻访中获得的每一个故事桥段和人物细节都自然重组于我的想象系统;我在这个看似不着边际的空间里,叙述我已经受到一定限制的自由想象。故事,还是过去的故事,而我已经从过去返回到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