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说完呢。”盛宾如冷峻地看着对手，不急不慢继续说道，“董小姐把你我同时约过来，是好意，——是为我好，也是为你好。你好我好，不好么？你非要来个大家都不好，有意思吗？你吴公子刚才问我今天来做什么？那么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你今天来做什么？——哦，你可以来，我不可以来，这是什么道理？你讲给我听听看？——退一步说，就算是你有道理，你也应该，起码是应该先让董小姐说句话吧。你今天迟到，一进来，连个招呼也不打，先不说；怎么可以一见面，面孔拉出来就是？”
“说完了？”吴天泽“哼”一声道，“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盛先生，”董碧韵见盛宾如要发火了，赶紧说道，“你先等一下，这个事情还是我来说——”
“要你说什么，”吴天泽一转脸，“哈”一声道，“这个事情是我跟这位姓盛的事儿，不用你来说，你别插手！——他说了半天，轮到我说话了。赌，就是要个输赢，到头来没言和的事儿，除非他不赌，滚蛋！”随即看着盛宾如说道：“姓盛的，我今天客气地叫你一声盛先生，你这回就是输了，我就是赢了。我，没有你那么多废话。废话少说，就一句话，你根本不懂字画，狗屁，一边去！盯着我看做什么？看那边，——喏，门在那边，走吧！”
“吴公子，”董碧韵眉头一紧，说道，“你不可以这样跟盛先生说话。这回赌本来是好玩的，现在没法评判也就算了。你怎么非要咬住盛先生不放呢。你说你赢了，盛先生输了，我觉着没道理。若是真的要辩个说法，依我看这回赌你们俩是暂时的不输不赢——”
“暂时？”吴天泽眼睛一眨，说道，“哎，这两个字用得好！那么是盛先生暂时输了。我暂时赢了。就这么说了。盛先生，你走吧。”
“是你吴公子暂时输了。”盛宾如微微一笑回道，“我呢也暂时输了。这么说不就完了么？还想说什么，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没输。”吴天泽略一沉吟，冷笑道，“盛先生，你输了就输了，以后有机会再赌，何必要硬撑？死要面子变着法子说废话？我要是你，嘿，赶紧拍屁股走了，不要赖在这里出洋相，有失风度。”
“吴天泽——”董碧韵“唰”立起来，脸色煞白嘴唇微微有点哆嗦，“你说的才是废话呢！”
“啊？”吴天泽抬头盯着董碧韵看——只见她胸口起伏，语音稍有颤抖，轻轻说道：“盛先生说自己暂时输了，说你也暂时输了，这么说有什么要紧？不就是暂时输么？有什么必要如此认真？何况以后有的是机会，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今天说真的，我不支持你。我觉着你吴天泽，你，今天有失风度了而不是盛先生。”
董碧韵话音刚落，吴天泽“哈”一声立起来，拂袖而去。
吴天泽从楼上下来，阿奔见他气鼓恼恼地往外走，便跟上去问道：“哎，吴公子，这么早就走啦？”吴天泽回头道：“出去透透气——里边闷死了。”
“啊？”阿奔一怔，“扑哧”一声笑道，“吴公子说笑了。这楼上的空气好得很——”吴天泽瞟了阿奔一眼，快步走出去了。
吴天泽到了外头，往同春楼附近夜市逛了一个圈子，东看看西看看之后便返回来，心里犹豫是不是再回进去？走到离同春楼不远处，一眼望见唐六梓从黄包车上下来直奔同春楼门里边去，吴天泽停住脚步愣在原地，心里想幸亏自己走得慢，要不然就撞见了。傻了片刻，便叫了车赶紧离开，一路上他心里嘀咕道：“唐先生他一个人今天晚上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到这里来，会不会被他看见了？他会不会知道了？”这么一想，吴天泽心里慌得很，一会儿手心里全是汗，便使劲往身上擦。
徐娘见唐六梓进来，微笑迎过来……唐六梓凑近徐娘，轻声说道：“我还是要那个……”徐娘含笑点头道：“我知道，我来给你安排。”唐六梓一哂跟着徐娘往楼上去。到了楼上过道，唐六梓快走几步跟徐娘并肩走，徐娘轻声说道：“唐先生，你今天来不想换个别的姑娘么？”“不要，”唐六梓摆手回道，“我还是要那个……跟她有些熟了。还是熟的比较好，彼此有点了解。”
这天晚上吴天泽回家早了些。阿仲开门，见他脸色铁青，一进门，便直接往厨房去。阿仲跟过去，一边说道：“少爷，太太给你留了些吃的。”
吴天泽走进厨房间，回头见阿仲跟进来，问道：“阿仲，你吃的老酒放在哪边？”阿仲一怔，眼睛一眨问：“少爷想吃什么酒？黄的，还是白的？”
“白的。”
“那就吃洋河大曲？”
“好，……你也吃，跟我一道吃一点——吃！”
“好好好……”阿仲见少爷说话的腔调，识相得很，赶紧拿了杯子，在他对面坐下来一道吃了，一边说道，“少爷，你多吃一点。我呢，少吃一点，这会儿陪你意思意思……”
三杯酒吃下去吴天泽脸红了，说话开始多起来：“……阿延呢？他怎么不过来陪我吃酒？……阿仲，你过去，把他叫过来……什么啊？你说阿延他在书房里头画画……这么晚了，还要画啊？你去叫，……叫阿延过来，跟我们一道，吃吃酒……阿仲，你说天玉对阿延，好不好？——你说什么？……哦，是。你说我们家小姐对阿延好，是吧。……是的，我也说是的。可是，人家怎么，不不对我好——好呢？啊？我对她好，她呢，对人家好……好个屁啊！要对我好，哎，对我好，才是好！……阿仲，你说什么？你，说得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你别拦我……我要吃，跟你阿仲吃酒——我干，你也干——干了！——没了。再来，给我再来一点——啊？你不来了？——来！你不来，我就拿酒瓶砸你的头！哎，给我倒，……对了，倒满了——还是阿仲最好——比阿延好！……阿延，他要知道天玉对他好，……阿仲，你知道啵？我，我跟家里说了，叫阿延招女婿……你说什么？阿延不肯？……不会的，他肯的……你别听明香跟你们瞎讲，——阿延他死不开口？没事儿，阿延就是那个鸟样子！——哦？你说什么？你说我爹今天晚上问过阿延了？阿延他怎么说？……你说什么？阿延没说什么话。哦，我妈——她？……你说我妈她，她不同意？——哈，天玉知道了不开心？唏——天玉很生气？——要的，要生气的，我也很生气。阿仲你知道啵，她对我不好！她，就是对我不好。她对那个，对那个人好，好得很……天玉不要紧。我，我来跟阿延说，说……”说到这里，吴天泽拿起酒杯满满的一杯一口干了。完了把杯子倒过来放在桌上，抬起头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阿仲看——“少爷，”阿仲两只手按在桌上，正要凑近他说话，只见他打了个嗝，突然上身一歪趴在桌上。
“少爷，少爷……”
“阿仲……”这时候明香过来找阿仲，一看阿仲跟少爷躲在厨房里吃酒吃成这个样子，指着阿仲脑袋说道：“我看你是吃昏掉了。要是让太太知道了，骂死你！——快，快点把少爷扶起来，扶到他房间去。”阿仲酒量好，这会儿清醒得很，“哦”了一声，立起来搀扶吴天泽站起来往外面走；明香跟在一边，扶住少爷胳膊。
走到门外，风一吹，吴天泽头一甩，好像清醒了些，大舌头说道：“你们走走开，放，放开我，我自己走……”完了“哈”一声，甩开明香的手，接着一把将阿仲推开——自己先是站稳，然后稳步走了几步；随即踉跄向前走了，突然向前一冲栽倒下去……
第二天早上吴天泽的右手腕肿起来不能动了，吃早饭用左手拿筷子。那左手不听使唤；吴太太见了，叫明香拿调匙给少爷吃粥，问道：“怎么回事儿？你的手——”吴天泽闷头回道：“昨天晚上不当心跌了一跤，手腕撑地别筋了，没事儿。”吴太太眉头一皱，说道：“不像是别筋，怕是骨折了。”回头吩咐阿仲：“待会儿带少爷先到镇上曹中医那儿去看看——”
“是，太太。”阿仲答应道，瞟了明香一眼，生怕明香这会儿多嘴。吴天泽给明香递了一个眼神；明香会心一瞅，摇摇头算作回应。
吃过早饭，阿仲陪吴天泽去看曹中医。曹中医门上的小女子说：“先生还没起来，请二位坐一歇稍等——”说罢，便往门堂里头去了。吴天泽瞟了一眼那个小女子背影，一转脸悄声说道：“哎，阿仲，你看那个姑娘漂亮得很，你把她娶了做女人，怎么样？”“嘘——”阿仲凑近吴天泽耳朵，说道，“那个小女子是曹先生的……你别跟我胡说八道。”“哦。”吴天泽咧嘴一笑。
等了一会儿曹中医从里头出来。吴天泽说了情况；曹兴仁一看，说道：“吴公子，你家老爷太太是知道的，我家是祖传中医内科，这跌打损伤的，我这边看不了。你要到城里去看中医伤科，或者去看西医骨科。”说罢，手一抬，立在边上的小女子送客。
离开曹中医家，吴天泽跟阿仲一路上说闲话……吴天泽说：“阿仲，以前曹中医到我们家里来过。我看他一直蛮年轻的，你知道他今年多大岁数了？”
“哦，”阿仲嘴唇一抽回道，“他啊，今年有六十几岁了，看不出来哦。”
“他怎么不见老？那个女的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这么年纪轻，跟这个老头子？”吴天泽惊讶道。
“是啊，”阿仲咽了一下口水，说道，“那姑娘年纪那么轻，跟曹中医一道过日子，曹中医当然也跟着年纪轻了是不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家门口。
阿仲回到屋里对吴太太说：“少爷的手曹中医不看，要么今天我陪少爷到城里去一趟，到博习医院去看西医骨科。”“蛮好，去吧。”吴太太点头道，“天玉今天正好也要到城里去，说是要去看看唐小姐——你们一道去。”这时候吴天玉已经打扮好了出来，悄悄地跟阿仲说：“你不要去了。今天我陪他去看医生。”
“蛮好。”阿仲会心一笑，转身离开客厅。吴天玉随即叫吴天泽换一身衣服出去。
这天上午唐小姐坐黄包车到博习医院给她母亲配药。
唐小姐在医院门诊处碰见魏可欣的大哥魏金晨。魏金晨见了唐小姐，嘴巴一张：“Hello，Miss.Tang，Ihaven’tseenyouforalongtime.You’resopretty！”唐小姐听了，一笑说道：“可欣最近有消息吗？”魏金晨一怔，扫兴得很，肩膀一耸，两手一摊说道：“YouspeakEnglish，d’notspeakChinese，OK？”
“不要说欧开了”唐小姐立马回道，“你说的美国话我听懂了，已经跟你很欧开了。哎，魏金晨，你现在不说中国话了？”
“跟谁说啊，”魏金晨嘴巴一撇道，“要么跟你说……哎，唐小姐，最近我们医院要举办个Danceparty，到时候inviteyou，OK？”
“可以啊，”唐小姐眼睛闪烁，甜甜地回道，“什么时候？哦，到时候打电话给我。”随即说了电话号码。魏金晨忙用笔写在手心里，一面说道：“OK，callyouandseeyouagain！”
魏金晨一走，唐小姐去配药，一眼看见吴天玉在配药处，走上去，拍一下吴天玉肩膀，“嗨”一声——吴天玉吓了一跳，一回头，惊讶道：“哎，唐小姐是你啊！”唐小姐嬉道：“吴天玉，怎么巧了，在这里碰见你！你怎么来配药？”
“哦，是给我哥哥配药——”
“怎么了？他生病啦？”
“没生病，是手腕有点受挫伤，大惊小怪的。医生一看，说不要紧。——你呢，配药？”
“给我妈妈配点西药，治头痛的，嘿。”
“哎，唐小姐，我哥哥在那边！走，跟我过去——”
“好啊！”唐小姐微笑，跟着吴天玉走，一边说道，“有意思，头一回跟吴天泽见面的时候，他睬了我同学魏可欣的脚，说是要去医院看的——没想到别人的脚没到医院来看，这回他的手倒是来看了。”话音一落，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说笑间她们来到吴天泽面前，吴天泽一怔，忙从椅子上立起来，“哈”一声道：“是，是唐小姐！”
“你好吴天泽！”唐小姐含笑，眼睛水灵灵的看着吴天泽，伸出右手；吴天泽立刻伸出右手跟唐小姐握手——“喔唷”一声嘴巴一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腕上绷着纱布。唐小姐脸霎时绯红，赶紧赔笑说道：“哎呀，弄疼你了！你看我，真是的！”“哎，”吴天泽立马回道，“不要紧，不怪你，是我见到你，高，高兴！”这话唐小姐听了，眼睛一亮，问道：“还疼么？”“唔，”吴天泽似乎有点忍痛说道，“稍微有一点痛，不要紧。”吴天玉站在边上用手托住下巴微笑道：“唐小姐，你跟他再握一次手，要用点力跟他握，他就好了。”一转脸，见吴天泽嘴巴一龇，好像手痛得很，便说道：“哥，没那么严重吧，不至于疼死你吧？你这次算什么，不就是一只手么？你脚没事吧，可以走路是不是？——走，我们去看唐小姐——哦，唐小姐就在你面前，你好好看看哦，要不，我走开？让你们俩说说悄悄话？”说罢“嘿”一声，转身走，被唐小姐一把拉住：“天玉，有你这样寻我们开心的吗？看我不饶你！”
“吴天泽你听见了没有？”吴天玉头发一甩，嬉笑道，“唐小姐现在说我们了——这就是说你们了——你们，就是你跟她。所以呢我还是要先回去，把你们留下来；先去吃饭，然后看电影，再吃点心——总而言之这是你们的事情，我就不跟着你们了。唐小姐，我不做你们的跟屁虫哦。”
“蛮好，”吴天泽看了唐小姐一眼，说道，“天玉要么这样，我们三个人一道出去吃个饭——吃好饭，你先回去；我晚一点回去，陪唐小姐说说话。”
“嗯，”吴天玉眼睛一闪，说道，“好的。唐小姐，你说呢？”
“唔……”唐小姐犹豫了一会儿，微笑道，“这样，当然也是好的。不过今天好像有点不方便——”唐小姐心里蛮乐意接受这个邀请——吴天玉主动，吴天泽也主动——她已经很开心了，只是她突然间觉着这一次有点碰巧遇见，不如免了这一次，等待下一次吴天泽正式邀请。这么一想，唐小姐从容说道：“我今天恐怕不好在外头跟你们一道吃饭。因为我配了药，急着要回去，我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我家周妈到乡下去还没回来。我妈妈有点不舒服，我要早点回去的。”吴天泽一听，点头道：“唐小姐，那你就先回去吧。家里妈妈要紧。我们是不要紧的。我们反正有时间，改日我再约你也好。天玉，你说呢？”
“唔，也好。”吴天玉一转脸说道，“唐小姐，我哥这么说了，你觉着呢？那就按你说的做？”“好的。”唐小姐点头道。
“那就听你的。”吴天玉说罢，挽住唐小姐胳膊往医院外面走。吴天泽抢在前头走出去，给唐小姐喊了黄包车，把车钱先付了。吴天泽、吴天玉等唐小姐上了车，目送车走远了，方才离开——唐小姐回头看在眼里，心头一热，摸一下脖子上的丝绸围巾，这才想起来刚才忘了跟吴天泽说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