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做什么,有话不好进来说?”吴天泽正在写字,一边说道,“叫我有什么事?”明香回道:“不晓得。”转身就走。
吴天泽继续写字;完了以后,又磨蹭了一会儿,直到吴天玉过来喊他,这才跟着妹妹往客厅去。
吴天泽走进客厅,一看父母都在,脸色不对,便一笑说道:“哎,这时候把我喊过来,有什么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正要问你!”吴太太“哼”了一声,把那封信往桌上一碰,“做的好事,就这个事儿!……你过来自己看!什么东西,一个小婊子居然又把信写到我们家里来了……不得了了!天泽,你愣在那里做什么,过来看!你看我做什么?看这封信……自己把它拆开来,当着你爹的面,说!这封信谁写的?信里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在外头做的事情,通通说出来!要不我今天就死给你看!我看你造孽,我就不想活了,跟你奶奶一样,早点气死了拉倒!……”说着,眼圈一红,眼泪滴下来。
阿仲在园子里听见从客厅里传过来的声音,想过去看看;他一只脚刚踏进客厅门槛,见明香一个眼神,立刻退出去。
吴天泽起先看见那信封上的字,心里慌乱得眼神不定;现在听母亲这么一通说,反而镇定下来,心里想今天就这么一回事了,自己跟董碧韵的事情朝了天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把这个事情摊出来说,见了底也就到底了。完了,打也好,骂也好,羞也罢,死也罢,自个儿敢作敢当,反正这个家是待不下去了。他想自个儿迟早要走,那么今天就做好思想准备,被父母赶出家门……想到这里吴天泽“哈”一声说道:“天玉,你帮我把那封信拆开来,里头写的什么,一看就知道,用不着我来说——”
“我不拆,”吴天玉嘴一撇说——眼瞅着母亲哭泣,父亲的脸色由通红突然间铁青,不停地咬牙齿,胸口起伏,喘气跟着粗起来——“要拆,你自己拆。这是人家写给你的信,我怎么可以拆?”
“天玉说得好!”吴天泽接口道,“既然是人家写给我的信,那我就按照我的想法处理——我不看——撕掉它!”说着,从桌上拿了信就要撕。
“住手!”吴太太霍地站起来一把夺回信,随即一个耳光扇过去,怒不可遏道,“你吃昏掉了!想得好,——想把里边文字撕了好让我不知道?——你,想都别想!”吴太太说着,回过身坐下来,把信往桌上一碰,一转脸说道:“明香你来拆!拆开来读给老爷听——”“我……不,”明香吓得后退几步,瞅着太太,两只手颤抖摆动,一边摇头,说道:“我——我不拆,我不拆。”
“玉,”这时候吴元厚开口道,声音微微颤抖,突然间猛烈咳嗽,一口气有点接不上来,“拆——天玉你来拆。”抬头见女儿不动,他猛一声吼道:“我叫你拆——!”
“好——我来拆。”吴天玉撅起嘴巴,朝父亲瞪了一眼,随即从椅子上立起来,走到桌边把信封拆开来;那里边的宣纸一抖开,吴天玉“哇”一声:“好漂亮的一笔行书!”回头看父亲,说道:“爹,你看——”便递过去。
“信上说了些什么?”吴太太眉头紧蹙,一个欠身道:“念出来听听——今天我倒要看看那个婊子到底说了些什么勾引人的话——念!”
“嗳呀,你不要一口一个婊子好不好?”吴元厚接过那张宣纸,过一眼,抬头看儿子——父子俩对视了片刻——吴天泽从父亲眼神里看出来,心里边也大致有了底,脑子一转“哈”道:“这个事儿无非是跟人家有点笔墨来往,没什么见不得人。”
“跟婊子来往,你还有脸?”吴太太指着儿子说道。
“天玉,”吴元厚舒了一口气说道,一边把那张宣纸递给女儿,“拿过去,给你母亲看——这里头有什么呀,有什么私庇隔障见不得人的,啊?人家,不就是写一封信来,说那天看几幅字画的事情……这是什么事情?有什么屁个事情?大惊小怪的……”吴元厚这时候才想起来,那天唐六梓来请他出去看字画跟自己儿子有点关系。
吴天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眉头一展,“哈”一声立起来,在客厅里晃来晃去走了一个圈子,只听他母亲说道:“……哼,看字画,在哪里看的?跑到妓院里去看字画,啊?”
“妈,”吴天泽一个转身道,“不是妓院,是同春楼。”
“同春楼不就是妓院吗?”
“同春楼不是妓院,是青楼,是卖艺的。”
“什么——?”吴太太冷笑一声道,“你这个话说给谁听?我不要听。这是鬼话。哼,假兮兮的来个卖艺不卖身,用字画往来骗人,你当我不懂你们这套把戏?想当初你爹,老爷你——”
“哎——”吴元厚一听苗头不对,给夫人递眼神,一面做手势阻止她不要说下去,生怕她当着儿子女儿的面,还有丫头在场,把过去的事情抖出来;眼瞅着夫人突然收住话头,便松了一口气尴尬一笑,随即脸一板说道:“天泽,我看你现在是过分了。不像话!你怎么可以跟一个青楼女子来往?”
吴太太揪住这封信不放,非要儿子说清楚!吴元厚心里一沉,抬起头来眼睛一横,说道:“够了吧?还有完没完?……这只不过是字画往来……我觉着现在已经摊开来说了,也就罢了。还要没完没了地说,有意思吗?啊?”说罢,吴元厚立起来就走,一边道:“你们去说吧,我不要听了。”吴太太接口讥讽道:“老爷现在是不要听了。这种事情老爷心里最清爽——开头,先来个字画,接下来就是男的女的搞不清爽了。儿子跟你活脱活像!”吴元厚一听闷掉,拂袖而去。
吃过午饭,吴元厚把儿子叫到楼上画室,关起门来说道:“我想好了,我准你到上海去。条件是,你要跟那个青楼女子断绝来往。答应这一条,我马上给傅先生写信——”吴天泽听了一怔,“哈”一声问道:“真的假的?”
“我说真的,就从来没假过。”
“好,爹,我答应……”
“是嘴巴上答应,还是心里答应?”
“爹,你这么问我,我就跟你学一句话——我说真的,就从来没假过。”
“嗯,”吴元厚瞄了儿子一眼,眼睛里掠过一丝怀疑,沉吟说道,“这个事情到此为止。……有些话我现在也不想多讲。头一个条件,我已经说了,再加一个条件——到了上海,不管你想做什么事情谋生——有一条,就是不要荒废了你的笔墨。这是你的根本。”
“我晓得。”
“好吧,”吴元厚手一摆,说道,“要走,你明天就走——立刻走——回头我来跟你母亲说。我本来是不想放你出去的,想把你留在家里写字画画。看来,硬要把你留在我身边也留不住。你去吧,好自为之。”
“是。”
“就这样。”吴元厚干咳一声,说道,“你先下去,叫阿仲上来,我有事情要关照。”
“嗯。”吴天泽点头答应一声,转身跑出画室。
吴元厚坐下来沉吟片刻,拿起毛笔给傅家佑写信。
一会儿见阿仲进来,吴元厚吩咐道:“阿仲,你现在马上到魏师傅那里去一趟,看傅先生的那幅画,要是裱好了就取回来。哦,还有天泽写的那幅字。”
“是,老爷。”阿仲瞟了一眼墙上日历,转身就走。
吴元厚写好信以后,铺了一张宣纸开始画画。他画了几笔就走神了,似乎现在没有心思作画;这时候他脑子里头乱糟糟的,搁笔,稍坐了一歇,方才理出一点头绪。他凭直觉判断,儿子现在只是面上点头答应从今以后不跟那个青楼女子董碧韵来往,但是心里未必这么想。这一点他刚才不想跟儿子点穿,姑且以为当真,心里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家里先求个安稳,不要闹出事情来。他最怕的是二十年前家里的那一幕如今重演……
这么一想,吴元厚忧心忡忡,瘫坐在椅子上发怔,直到天黑阿仲到楼上来叫他下去吃晚饭,他才从忡怔中回过神来。
这天晚上吴天泽偷偷溜了出去。吃晚饭之前他就想好了,去上海之前无论如何要跟董碧韵碰个头。
董碧韵见吴天泽进来,有点吃惊,问他今天有没有收到自己的信?没想到吴天泽坐下来,一开口就说:“你今天晚上跟我走,住到外头旅馆去,明天一早我们一道去上海。——董姐,你不要打断我,先听我讲——你从今天晚上开始,给我离开这里,离开同春楼,为了我,也为了你。其他话,我也不会说,就这个意思,清爽得很。我们俩到上海去开始我们的生活……你马上做点准备,我说完了就走。我还要回去准备东西。这会儿先帮你出去安顿好旅馆。明天早上我到旅馆来接你。你现在什么也不要说,就去跟徐娘说一声,对她有个交代,也算是跟她有个了断,不要让她说我把你带走,是偷着走的。”
吴天泽一口气说完,一个深呼吸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睛直盯着董碧韵,似乎就等着她点头说一个“好”字,立刻行动!但见董碧韵反应异常冷静,吴天泽欠身道:“哎,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嗯,”董碧韵淡定地回了一句,“我听清楚了。”“那好,”吴天泽“啪”立起来说道,“现在要不要我去把徐娘喊进来你跟她说?”没等董碧韵开口,吴天泽就往门外跑,被董碧韵一把拉住。
“天泽,”董碧韵悄声说道,“你,先坐下来。哎,对了,我现在想,求你画一幅山水——”
“什么?”吴天泽“哈”了一声,“这会儿哪有心思哪有工夫画画?亏你想得出来。我心里边急得很,不画。再说,我的右手虽然好些了,但还是有点不活络,现在画也不一定画得好。”“画得好不好,不要紧。”董碧韵接口道,“来,现在时间还早,你随意画一幅山水,就当随手写意了。”说着,董碧韵已经扯了一张宣纸铺在画桌上,压好镇纸,从笔筒里取了枝大号毛笔,递给吴天泽。
吴天泽略一迟疑,接过毛笔;沉吟片刻,便落笔画山,一边说道:“这会儿写一幅字不好吗?为什么偏要画画?”
“字,我来写。”董碧韵瞟了他一眼,“画,你来画——我一边看你画,一边想题字。”就此打住,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董碧韵研墨;只见吴天泽灯下走笔,时而笔墨草疾,时而笔墨舒缓……
起先看得出来他想快一点画完了事;画着画着,但见心定气闲,似乎忘了时间。大约用了一顿饭工夫,一幅纯水墨写意山水差不多画好了。
吴天泽收笔歇手,董碧韵颔首微笑道:“要不要我来题字?”“要啊,”吴天泽嬉道:“你先头不是说,字你来写么?你写吧!写好了,我们还有事情。”
董碧韵随即从笔筒里取了一枝中号毛笔,蘸了墨,——似乎要题写的字已经有了,从容运笔写道:
山水自然便是天下山水
人间真情可谓天上人间
写好了,手略微颤了一下——搁笔,坐下来默然无语;突然间眼圈一红,眼泪落下来。吴天泽一怔,眼瞅着董碧韵流泪,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沉默了一会儿,吴天泽“哈”一声说道:“你的字写得好。——哦,这题字写得好!”“是你画得好。”董碧韵用手抹了一下脸颊上的泪水。
“不,是你的字写得好。”吴天泽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