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字是跟徐娘学的。”董碧韵抽泣道,“我七岁的时候,记得被人贩子卖给徐娘……从此我就跟了她……她把我抚养长大,把我当亲生女儿对待;教我读书,学字画……后来她还给我请了书法、国画名师指点……徐娘对别的姑娘,我不好说,但是对我,恩重如山。我卖艺不卖身全靠徐娘把握。所以我,我不能说走就走。”
“啊?——啊。”吴天泽像哑巴似的张了张嘴巴,一时无语;只听董碧韵喃喃自语道:“这样,动静就大了。麻烦,也大了。”
“是因为钱么?”吴天泽突然想起来问道。董碧韵摇摇头;怔了一会儿,她似乎想了这个问题,说道:“我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我,还没有想好。”
“我要娶你。”
董碧韵抬起头来看着吴天泽眼睛,说道:“天泽,我们先不说这个事情,说点别的——我说……我现在问你,你为什么要到上海去?”
“离开家里,离开吴门——自己出去谋生。怎么了?”
“到上海去,做什么事情谋生?”
“随便做什么,自己养活自己。当然,我也能养活你。”
“为什么要离开吴门呢?难道你真的要从此放弃笔墨书画?”
“这话怎么说呢?”吴天泽立起来,走到窗口,一个转身说道,“是也。非也。——先说‘是’,我是不想走我父亲逼我走他指定的道;我不愿意待在家里在我父亲鼻子底下写字作画。——说‘非’也,我的字画从小就开始学了,想丢一时半会儿也丢不了。这一点,请董姐留意。”
“天泽!”
董碧韵眼睛晶莹闪烁看着吴天泽;吴天泽一怔,随即上前几步伸手想搀董碧韵的手,但见她没有把手伸出来,却听见她喃喃背诵道:“昨夜落难宿春楼,有劳知己伴含羞;此去未知何日归,吴门道上不久留。”
完了董碧韵凄然微微一笑,仍旧是喃喃自语道:“这最一句,好像有了一个解释——”
“董姐,你现在有什么解释?说出来听听——”
“现在不说。”
“那么,我跟你说的这个事情怎么说?”
“什么?——哦。……以后再说。”董碧韵脸色煞白,欲言又止。
……
吴天泽实在是没想到先头自己兴冲冲地来,这会儿灰溜溜地回去。
耷着脑袋坐在回家的马车上,他前思后想,弄不懂董碧韵是怎么回事儿?什么叫“现在不说”,什么叫“以后再说”?他突然想到会不会是那个姓盛的家伙暗地里偷了董姐的心?一想,不会;又想,说不定有可能……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像一把弯刀;他觉着那个姓盛的家伙操了那把该死的月牙刀走到自己面前颔首微笑,而手里边却用寒光闪闪的刀“割我的心”!他感觉一阵剧痛,他突然用力“哈——”一声——那个声音像一声惨叫,在城外夜里恐怖得很,车夫吓得半死赶紧勒住马车!吴天泽总算想到说一声“对不起”,而他绝对想不到这时候董碧韵正在跟徐娘倾述衷肠……
徐娘先前在楼上过道转弯处看见吴天泽从董碧韵房间里出来;本来想喊住吴公子打个照面,但见他脸色不对匆匆走了,也就算了。徐娘缓缓地走到楼梯口似乎有了什么感觉,便转身去董碧韵房间。
这会儿董碧韵已经把话说开了。徐娘听明白了,几乎不假思索说道:“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早一点来跟我讲呢?……既然吴公子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按照他的意思做就是了。这是好事儿。好事儿不过夜,——你应该当机立断跟他走,毫不犹豫!要不然夜长梦多,第二天太阳一出来情况可能就变了。姑娘你想,今天晚上吴公子他来跟你说这个事儿,他不是心血来潮,他是想好了这么做的,而且非做不可。你要跟他走,就走成了一个铁打的事实。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今晚这个既成的事实。——想象一下,如果你跟他走了,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私奔。我心里头巴不得你这样做。当年我就是犹豫了一下,错失了一个我最中意的人,结果就演变成一个‘人去楼空’的结果。……想起来我就懊悔。但是我现在懊悔有什么用?——恐怕以后你也会像我一样。难道你,也要因你的优柔寡断而失去一个你中意的人吗?”
“徐娘,”董碧韵眼泪汪汪看着徐娘,嗫嚅道,“我舍不得离开你——”
“你这是屁话。”徐娘“唰”立起来,说道,“又不是生离死别的,你好糊涂!况且,你跟他去上海,近得很,想我,分分钟都可以回来看我。要紧的,是你自己的事儿,怎么本末倒置呢?!”
“徐娘,我有点害怕——”
“你怕什么?”
“我怕——我怕万一他家里晓得,坚决反对呢?”
“你想得太多了,姑娘。”徐娘淡然一笑,“虽然这个问题是个问题,但是我想,如果我现在是你,我就把这个问题丢到脑后,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跟了他再说,——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既成事实,由他家里寻死作活反对也好,不让你进门也罢,反正你们俩成了恩爱夫妻,到时候在外头生个小宝宝,不就可以了么?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现在是民国,你还怕他们吃了你?”
“可我毕竟是个青楼女子。”
“离开这里,就不是了。”
“可我现在毕竟是——”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姑娘,你不要想得太多太复杂,把事情想得简单点反而好。其实蛮简单——”
“怎么简单呢?”
“哎呀你这个丫头,说起来聪明得很,其实笨哦,只晓得一天到晚读书、写字画画,书呆子!这个事情,还不简单么?一走了事,到上海去租个房子,两个人住在一道过小日子——什么都不用管,就管个嘴巴——吃得好一点得了。”说罢,徐娘“扑哧”一声笑出来。
“徐娘取笑我。”
“我哪里是取笑你,”徐娘收起笑容,正色直言道,“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如果我现在是你,我就会这样做!遗憾得很,一个人不可能倒过来回到从前去……”
“那我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我?我要是说了怎么办,你肯做吗?你会做吗?现在你要是听我的,我就教你明天一早到他家门口候着他,等他出来一道走。”
“要被他家里人看见的。”
“我说你是个笨丫头吧,哎,你不好躲得远一点的地方啊?”
“我做不出来,徐娘,——我真的做不出来。”
“你要是做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反正你怎么做,我都帮你——没办法,就是要帮你,欢喜你。”
“徐娘,你说吴公子他会不会还要来?”
“这个,要问你,我怎么晓得?你说呢?”
“我觉着他还会来的——”
“哦?——哦。——那你就等等看吧。不过,我把伤心话先说在前头,这么一等,恐怕就难说了。”徐娘不觉喟然一叹,随即立起来走到画桌边上,一转脸说道:“小韵,我来写一幅字给你看看——”说着,扯了一张宣纸。董碧韵起身走过去,只见徐娘略一沉吟,落笔写道:
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
徐娘写好了,舒一口气,搁笔,轻轻说道:“这是曾舜卿的……”
吴天泽回到家里,一看家里人都在等他回来,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就往自己书房里去;一会儿他又被阿仲拉到客厅里来。
其实,家里人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讲;吴太太说了几句到了上海,生活要注意之类的话。吴元厚交代儿子一封信、一幅画带给傅先生;关照阿仲明天送少爷到火车站。阿仲回道:“车已经雇好了,明天一早走。”吴天玉、潘道延跟着说要去送行。吴天泽回头道:“明天我自己一个人走,你们谁也不要送。”
“要的。”潘道延说。
吴天泽“哈”一声回道:“要你送个屁!”潘道延眉头一皱,盯着吴天泽看了一会儿,便不声不响离开客厅。吴天玉先头跟明香商量好了想说一下唐小姐的事情,这会儿眼瞅着吴天泽一副沮丧的样子,也懒得跟他说话了。倒是吴天泽不知怎么地瞟了阿仲一眼,突然想起来说道:“天玉,你帮我办一件事情,我写的那幅字你帮我送给唐小姐。阿仲刚才跟我说了那幅字已经裱好拿回来了,你问阿仲拿,不要忘记。”说罢,立起来就走。
吴元厚和太太正在小声说话,好像也听见了儿子说要送一幅字给唐小姐。吴太太先前从女儿和明香嘴巴里多少听到了一些唐小姐的情况,并不惊讶;这个事情吴元厚不晓得,便问女儿。
吴天玉说了个大概。吴元厚一听,说:“蛮好。”
“我看也蛮好。”吴太太接口道,“不管他们以后成不成,天泽现在跟唐小姐来往,我是不会反对的。虽说唐小姐人我还没见过,但是听天玉这么一说,我相信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妈,你说什么呀你!”吴天玉头一歪,说道,“怎么说她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是不会错到哪里去的。——唐小姐好得很,我看她是不会让你们失望到哪里去的。不信?我请她来,给你们看看?”
“好啊,”明香接口说道,“小姐明天就去送那幅字,——趁这个机会跟唐小姐说,约她来一趟,让老爷太太看看,我也看看。”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夜里十一点,各自睡觉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吴天泽就动身走了。阿仲起得早,把他送到大门外。
临走前,吴天泽一手搭住阿仲肩膀,说道:“阿仲,帮着照应点家里。阿延不大会照顾人,天玉也是。——全靠你了,还有明香。拜托了。”说着,眼圈一红,用拳头轻轻地点了阿仲胸脯几下,一转脸,看了一眼自家老宅高墙。
阿仲刚才听少爷关照,连连点头,似乎连话也不会说了。这会儿眼瞅着少爷坐上马车走了,这才想起来说了一句:
“少爷有空就回来看看,上海近得很。”这句话说到半当中他就哽咽了,低头揩一把眼泪;抬头时,只见马车奔跑远去。
寻访笔记30
这次专访吴有箴先生,他说吴天泽在日记里记录了他去上海之前的行动和心情。
有一段文字,说他那天晚上跟董碧韵碰了头回到家里,原先想好了要跟潘道延聊聊,想问潘道延两件事情:一是说他明天就要离开家里到上海去,问潘道延今后有什么打算?二是问一下潘道延跟吴天玉的事情怎么个说法?
吴天泽先前已经知道他父亲有“招女婿”的想法;母亲对这个事情起先是反对的,后来感觉好像不置可否。潘道延对此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回应。吴天泽觉着只有自己当面问潘道延比较合适,因此把这个事情当作一件要紧的事情放在他走之前跟潘道延说——
后来没说。那天晚上他回来,心情实在是糟糕透了,不想跟家里任何人说话,只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日记平静下来。他想潘道延不会像自己那么心烦,吴天玉也不会像董碧韵那样,跟潘道延来个“现在不说”,“以后再说”——潘道延好像轻松得很,只要点个头,就可以娶自己妹妹。这个事情现在不问,以后再问——